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青瑶 | 禁止转载
福伯是城里有名的琴人，习琴十余年，曲风独特。他九岁那年，一日清晨在楼下玩耍时，忽见福伯怀抱一件件长长的带弦的乐器走下楼。好奇心驱使他一直跟在后面，想要看看福伯这一早抱着这个大家伙要去哪里。
一直跟到家附近的小公园里，福伯在一亭子里的石桌前坐下，安置好乐器，凝神许久，轻拨琴弦试音，便开始随意弹奏起来。他躲在柱子后面静静听着，顷刻便被这美妙的琴音迷住了。
后来，福伯觉得与他有缘就教他学琴。在他高三那年，福伯因病去世，撒手之前，将此琴转赠秦乐，嘱咐他善待此琴，继续精进。此时的秦乐已跟福伯学了十余首曲子。
前不久，秦乐刚得了一张汉木古琴，这汉木古琴纤瘦秀气，乌黑大漆上散落斑斑朱砂花纹，宛若红袖佳人羞涩面容若隐若现。他为此琴配了墨绿色琴穗，如同簪了玉花簪的女子一般，顿时也娇美了许多。但他从不弹奏此琴，只将它挂在墙上，闲置一边。
数月过去，秦乐已渐渐遗忘书房墙上的那张清秀的汉木琴。是夜，他如往常一般，净手焚香，端坐琴桌前，先凝神止息片刻，以定心神，随即开始抚琴。
今日不知为何，只要一触碰琴弦，心神则乱，气息不匀，竟无法控制，落在琴弦的手指拨弄出难听的犹如撕裂的声音。无论怎样凝神止息调节都无济于事。无奈，只好放弃。如此反复了几日，却不知是何缘故。
此一事尚未解决，离奇事件却接踵而至。夜里，每到子时，便听见书房内隐约传来琴声，凄凄切切，又好似有女子声音，在唤“哥哥，哥哥……”他掌灯起身，推门查看，灯光白昼般映照着整个房间，将黑暗驱走，呈现所有秘密。
然而，光明之下并未寻到他所疑心的任何事物，一切如旧。关灯，回到卧室复又躺下，琴声又起，有人在唤“哥哥”，声音微弱，渐渐消失在暗夜里，他渐渐沉睡过去，陷入一个冗长却真实的梦——
于府，后花园里春意盎然。早春三月，樱花璀璨，挂满枝头，白白红红的花朵将树枝压弯了腰。
她最喜欢这三月的樱花，轻风吹过，花瓣渐渐飘落。她在花雨中舞动腰身，淡绿色的裙摆、粉色的花瓣，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她浅浅的笑容，就像这春天里的阳光一样照进他的心里，再也挥洒不掉。他还记得他们初见时，便是这样的情景。
“老师，请喝茶。这是我煮的樱花茶，您尝尝好喝吗？”她打断他的思绪，双手恭敬递上一杯茶，嘴角含笑，脸颊却微微泛起了红晕，不敢看他。他接下这杯茶，掀起杯盖，只见一朵粉红樱花浮于水面，如同她带了红晕的浅笑一般醉人。他笑了笑，轻呡一口。
“好喝，真甜。”
“甜吗？我只放了一点点蜂蜜，很甜吗？”她紧张地抢过茶杯尝了一口，“不甜呀，刚刚好。”
“你烹的茶，就是放了莲心也是甜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于她，这是情话；于他，这是真心话。她听了，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坐在他旁边，只一心抚琴，却掩不住嘴角边微微的喜悦，就连琴声也轻快了许多，如同她小鹿乱撞的心。
这时，一名男子的闯入破坏了所有的和谐。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进来的？”男子怒气冲冲地对着他发了狂地吼道，并招来护院意欲将他赶出门外，“我说过，从今以后不需要你再来教琴！若再敢接近小樱，可别怪我不客气！滚！”
他身体瘦弱，文弱书生的样子，被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架着拖出园去，从后门抛将出去。他自是不肯离开的，却又没有力气，拗不过，只能任由摆布，不停地呼喊着“小樱，小樱”。
女子见此状况，想要上前拦住，却被那男子拽了回来。她跪下来向她哭诉：“哥哥，哥哥，我求求你，求求你成全我们，求求你了，哥哥。”
“成全？真是笑话！我请他来是教你诗书礼仪的，不是来教你怎么无媒苟合的！这个不知廉耻下作的败类，知不知道什么是三纲五常？也配为人师表？不把他扭送官府衙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老实给我呆在房里，哪也不许去！吴大人的聘礼我已收下，下月初七就把你嫁出去，不许再给我胡闹惹事！”男子边说边拖拽着将她锁进闺房。
她叫小樱，是于府唯一的千金，上面只有一个年长她十岁的兄长。父亲是盐商，家境殷实，但在她幼年时父母便相继离开。自此哥哥继承父业，抚养她长大。长兄如父。哥哥虽然年长他许多，但对她疼爱有加。
她还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哥哥最喜欢带她去城郊狮子山上游玩，那里有满山的樱花，漫山遍野，犹如白雪，层叠浸染，美极了。她喜欢骑在哥哥的肩头，伸手去摘那树上的花朵，然后让哥哥别在辫子上。
她总是缠着哥哥问，哥哥，小樱好看，还是樱花好看？哥哥说，当然是我们小樱好看了，你是花神，所以叫小樱啊。听罢，她便开心地咯咯笑。
记忆中，哥哥是脾气温和之人，从未对她发过火。即便她玩耍调皮打碎了父亲留给他的珍贵砚台，他也只是怒目地瞪着她，罚她抄书以示惩戒，让她知道自己闯下祸事是要有所担当的。除此之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小樱十二岁时，哥哥请来私塾先生教她读书写字，先生善琴，上课之余便教小樱抚琴。小樱聪颖有天赋，无论诗词还是琴技都进步很快，尤其是古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哥哥见她如此喜爱，更是托人定制了一张百年桐木琴，并在琴上镌刻了她的名字，作为及笄之礼相赠。自此，她更是将全部精力倾注于琴。每日老师只教授半天诗书礼仪，其余时间都用来授琴。
二人在园中对坐，两张琴、两盏清茶、一炉香，忘了时辰，转眼便已月上枝头。如此日日相对，两个年龄相差十余岁的师徒竟渐渐彼此情愫暗生。
她说，哥哥疼爱我，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我，我亦敬重哥哥，从未违逆过他。你若真心待我，哥哥也并非迂腐不化之人，定不会为难于你。她鼓励他，他便横了心，于元宵佳节亲自登门提亲，他身无长物，只携一枚家传玉佩作为信物。
谁知他听完先生所言，虽并未立即发火，但已是强忍怒气，眉头拧成一团，看都不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只甩下一句，此事休得再提。
他不知进退，再上前去，强述与小姐的两情相悦之情，如何于弹琴消遣中互为倾心。她欣赏他的才华，他爱慕她温娴聪慧的性情。
他终于忍不住这一腔怒火，一手抓起案上茶杯，狠狠地向他砸去。他惊住，没有躲开，茶杯砸破他的额头，鲜血如注淌下。她在屏内窥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吓呆了，顾不得身份脸面，冲出来抱住站立不稳而跌倒的他，眼睛里饱含心疼的泪水，紧握他的手。
哥哥，请不要为难先生，我们……话音还未落，他已一掌重重地掴在她的脸上，当着许多亲眷和下人的面，狠狠地说，不知廉耻。
哥哥的眼睛里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凶光，好像换了一个人，再不是幼年时那个把她高高举过头顶满山跑，宠溺她的哥哥。她绝望地望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再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扶着先生离开，送回家中。
自此之后，哥哥不许先生见她，更是不允许她踏出房间半步。一边命人严格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边急急寻找官媒为她寻一处人家，速速嫁出去，也好断了她痴痴的念想，再生出事端来。
一时之间，于府门庭若市，都是来提亲之人，从富商巨贾的公子到官宦人家子弟，踏破了门槛。以小樱的家世背景、才艺容貌，嫁个好人家不难，由着她挑。如今，她竟自贬身份，芳心暗许一个穷酸书生，竟还是她的师长。
于家世代做官盐生意，与官府更是往来密切，这要是传了出去，家声受损不说，说不定会影响盐业生意，这是家族大事，即使他平时再如何宠溺于她，由着她胡闹，这婚姻大事却是万万不能随着她的性子来。
几日来，她被关在房间里，忧思少食，日益憔悴消瘦，每日只是呆坐在琴边不停地弹一首曲子，曲调哀绵幽怨，闻者心亦戚戚焉。他终于心软，撤了禁令，不再拘束于她。
他亲自用红枣、莲子、百合、玫瑰、蜂蜜、芝麻熬了粥给她送来，并一勺一勺喂她吃下，就像小时候她发了热，他彻夜守在床榻边，也是这样一勺一勺地喂她饮食药水。看着她红肿哭过的眼睛，他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
小樱，不是哥哥狠心，哥哥怎会不疼爱你，不希望你幸福？只是你与他人私定终身已是有违礼教，若是旁人，哪怕只是普通百姓，甚至村野山夫，哥哥也不忍心再为难于你，但你与老师，这是与伦常不合，万万不能的，若是父母亲健在，也不会应允的。
哥哥，你真的不能够成全我们吗？
他无奈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我已请了官媒，若你还执意如此，莫怪哥哥狠心。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亦不会让你受苦。你且好好想想吧。说罢，转身离开。
他不再拘束于她。每日也总会抽时间前来探望，兄妹俩坐在一起闲聊，偶尔也有谈笑之声，仿若平常，只是二人言语都极为谨慎，刻意回避不愉快的话题，心结已生，她再无法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对着哥哥撒娇黏腻，他也不得不感慨，妹妹已经长大。
转眼春天来了，园中梅樱相继开过。不知是这春意暖阳赶走她的阴霾，还是她渐渐想通，放下执念，她笑容多了起来，也愿意走出房间，在园子里走动，与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让他宽心不少，本想暂时就此搁一搁她的亲事吧，毕竟他也舍不得她出嫁。正在他心有所犹豫之时，却有小厮来报小樱在花园与老师私会，他竟不知，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胆大到每日爬墙进院与她私会，无端败坏她的名节，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任凭小樱怎样哀求，“哥哥，哥哥……”他都不再理会。
他收了府衙吴大人的聘礼。论年龄，这吴大人比起她的老师还要年长十岁，算是看着小樱长大的，论起辈分来也是她的叔伯长辈了。
吴大人的原配夫人前两年因病去世，而膝下无子，只留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幼女，于是吴老夫人便一直想要寻一家女子给他续弦，继后香灯。这吴大人与于家也算世交，两家时常走动，于家的官盐生意又需多多仰赖官府。
不知这吴大人何时相中了小樱，竟也派了人送来聘礼提亲。虽然年龄上相差多了一些，又是填房，他也并不十分情愿应允这门亲事，但官家不比寻常人家，轻易得罪不得。
吴大人是重情重义之人，为官清廉，孝顺母亲，爱敬夫人，是难得的好人，若嫁给他，也不会受了委屈，若嫁到纨绔子弟家，虽做了正妻，将来娶了姬妾，也是难免要受气的。
犹豫不定时，又撞见那一幕丑事的推波助澜，他不由分说地应承下来，收了吴大人的聘礼。
她怎样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哥哥，竟然狠心地宁愿将她嫁于可以成为她父亲的人做填房，也不肯成全他们。她以命相抵，拒绝茶饭。他便命人硬生生掰开她的口喂进去，更派人收走她房间里所有的利器，命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他要让她活着。她恨极了他，但每每见到他，还是哀求，希望能唤回他的怜惜。他每日见到她时，她只是无力地靠在榻上，渴求的目光望着他，不停喃喃道，哥哥，哥哥。
成亲当日，她被众人当玩偶般摆弄着，妆扮她的病容，穿上喜服，扶出房门。府外的喜乐吹吹打打，毫不热闹，可在她的眼里，却是要将她送入深渊的哀乐。走到门口，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住，小声吩咐了几句，侍婢便急急返回房中，片刻，取来她的琴。
哥哥，如今你已如愿将我嫁走，我只有一个请求，这琴，可否容我带走。
嫁为人妇便要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哪还有闲心弹琴？你要这琴何意，还想着那人不成？不行！
哥哥，求求你！如今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念想？我只想……
想都不要想！若不是这琴，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你我兄妹也不会生分至此，我真后悔当初让你学琴，后悔送你这张琴！说罢，他夺去此琴，高高举起，随之重重地摔在地上。琴落弦断。
这一霎那，她的心如同这琴弦，被撕裂一般，分崩离析，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又瞬间湮灭，化为泡沫。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无可更改。
兄妹俩呆立对望许久，他看见她盯着自己的目光由愤怒到绝望，到最终慢慢的冰冷，他知道她或许再也不会原谅他，他将永远失去她。
哥哥。
她看着他，淡淡微笑，便转身走进花轿。他不知这微笑是何意，但这是她最后喊他哥哥，他心如刀割，懊恼不已。
花轿从城东抬到城西，一路围观人群甚众。她撩起轿帘不安地张望，找寻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从上次哥哥将他赶走之后，她再未见过他。他已将她遗忘吗？
她嫁入吴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吴大人待她甚好，虽然公务繁忙，只要一得空闲便来相陪，大小事宜也都依着她的性子。他知她跟着他是委屈了的，凡事都谦让于她。她发脾气，任由她撕扯他的衣袖，将杯盘碗盏悉数扔出房间，他也不恼，待她静下来，依旧温存相慰。
过门之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往事虽不可回首，却难以割舍，水米难进。他不知个中缘由，也不逼迫她袒露心迹，只是默默相陪，说些衙门听来的趣事逗她开心，或是变着花样的烹煮她喜欢的食物。
他知她喜欢花，便每日差人采摘最鲜嫩的时令花卉养在清水中，搁在房内，疏解她的郁气。他的陪伴，无微不至的关怀渐渐让她放下心结，接纳他。
也许，我也该认命了吧。她如是想着。
次年春，又是樱花盛开时。她独自带着侍女来到郊外狮子山上的古刹进香。
山间樱花烂漫，如雪般铺满，映射着明晃晃的阳光，在这炫目的阳光下，她好像窥见那样一幅熟悉的画面：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将小女孩高高举过头顶，她的手里捏着一枝刚刚摘下的花枝，他们就这样满山地跑着，笑着，闹着。
她似乎听见那个小女孩柔声地念道，哥哥，哥哥……微风浮动，花枝微颤，瞬间已恍如隔世。
正殿请过香，欲离开之时，隐约听见寺内幽深处似有琴声，这琴声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她不自主地被这琴声吸引，向寺内深处寻去。繁茂粉白的樱树下，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在抚琴，声音悠扬清冽，却又带了一丝哀愁。
她静静走过去，听他一曲毕，恭敬合掌道，“师父琴声优美，请问，这是何曲？”
年轻僧人慢慢转过头看着她。只这一瞥，她立时六神无主，痴傻地呆在那里，眼窝里汪着一团晶莹。过了许久，才颤颤地挤出一句：“是你吗？”
僧人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此处为禅房，女施主若要进香请往前殿，此处多有不便，还望施主速速离去。”说罢，便起身欲进房间。
“老师，真的是您吗？您怎么？为何您一直都没有来找我？我托人送去的书信也没有回音……”一阵风过，掀起他的衣袖，不经意露出他左臂的一处伤疤，一寸长，似利器划破所留。
她看见那伤疤，突然心下一沉，再也抑制不住眼窝内的晶莹，顺颊而下。她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臂，却又突觉失了仪态，颤颤地松了手，道：“这……可是哥哥他……”
“施主，您认错人了。贫僧与施主不曾相识。天色不早了，施主还是请回吧。”他面不改色，淡定如常，轻言相劝。言毕，不再理会她内心如何翻腾，径直回房，掩门。一切复又归于平静。
回府后，她的心头一直萦绕牵挂，原来她以为她可以放下的，终究还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她不知道那日后他曾受了怎样的屈辱折磨，他的内心又是怎样的煎熬，又是怎样的绝望让他甘于断绝红尘，长伴青灯。
如果他真的已经断了尘念，何以还记得那首曲子？还有那迎风飞舞的粉白樱花？
他能够摆脱心中执念，寻得救赎之途，然她却不能够。自那日后，她每日忧思愈重。食不下咽，寝不安枕，每每夜半惊醒，暗暗垂泪，独坐天明，终于病倒，药石无灵。
还没有挨过这一季的春，樱花孱弱凋敝之时，她也轻轻闭上双眼，如粉白飘零的花瓣一般静静陨落于寂寞的时光中。
她乘着一束光，游走于时间的长河中，她又看见遥远的狮子山上，漫山遍野的雪白，一个陌生的男子将小女孩高高举过头顶，小女孩手擎艳丽花枝，灿烂地笑，男子带着她奔跑在花丛中。
小女孩喏喏地轻唤道：哥哥，哥哥，哥哥……渐行渐远，声音渐渐淹没。
忽觉梦醒！恍如一梦黄粱，却还只是夜半时分。秦乐忽觉身体沉重，出了一身的冷汗。披衣起身，隐约听见书房内的呜咽声依旧，似有女子轻唤着：哥哥，哥哥……
他怔怔地站在门外，突然一阵剧烈的声响，好似他的魂灵被撕扯住一般，心口无来由的绞痛。片刻，房内安静，痛楚尽消。
他怯怯地推门，点灯入内。赫然发现墙上所挂之汉木琴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琴弦尽断，琴身弯折，好似曾被人重重摔打过一般。
他将此琴掩埋于山中。隔年，那里竟渐渐长成一株樱树。他便坐在树下抚琴，隐约听见耳边风声，好似呢喃，哥哥，哥哥……（原标题:孤馆遇神）
注：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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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渡口附近，古色古香的江边建筑。
秭归县屈原文化公园里的古村落建筑群。
宜昌市区老街，一家出售各类自制包谷酒的小酒坊。
宜昌市秭归县屈原文化公园内，两位当地居民在合奏萨克斯。公园所在的茅坪是秭归新县城所在地，远处即是三峡大坝，近处水面上两个小岛当年曾是千仞万壑的险峰。
“三峡人家”景区里的“两坝一峡”游船。
“三峡人家”景区里的乌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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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宜昌是三峡门户，地处长江上游与中游的结合部，鄂西山脉向江汉平原的过渡地带，上控巴蜀，下引荆襄，地貌复杂多样，山区、丘陵、平原皆有，“七山一水二分田”。西部崇山峻岭，峡谷交错，长江横穿巫山形成著名的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它们一直都是宜昌艰险俊秀的绵延背景。这一带是巴楚文化的发源地，自然地貌中的气象万千也孕育了一种朴素彪悍的风土，在饮酒文化中，乡野偏爱的是热烈够劲的包谷酒。
长江边贩夫走卒喜欢包谷酒的甘洌
“中国端午，诗意宜昌”，端午节前夕的宜昌街头，到处可以看到这样的海报。“2014屈原故里端午文化节”将于5月29-6月2日在宜昌举行，据说届时台湾会来一位大诗人。对那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诗人遥远的敬意也演变成对生活的热爱，家家户户挂艾蒿、菖蒲在门侧辟邪，“端午不挂艾，死哒变个怪”；中堂悬挂“天师驱五毒图”；大门上张贴“钟馗捉鬼”像；屋内墙角洒雄黄酒；各家各户采蓑叶包粽子，蒸包子、馒头（当地称“粑粑”），煮咸鸭蛋，吃大蒜，喝雄黄酒……
在屈原的家乡，现代宜昌人过端午仍然保持着基本的仪式感。提前半个多月，当地媒体上已经报道了秭归的社区妇女们包粽子的图片新闻；也有媒体提出，秭归正宗的端午食物是粑粑，因为秭归是山区，稻米和糯米都不是主要粮食，而是包谷和小麦。也是按媒体的说法，雄黄酒是不能喝的了——民俗里说把雄黄加入酒中饮用，并将其涂在小孩的耳鼻额头手足处，能够驱蛇和使孩子不受蛇虫的伤害；但现代科学证明，雄黄的主要成分是硫化砷，含有较强的致癌物质。
先民从生活中汲取智慧，自然的馈赠都能够被善加利用。端午时节应该喝的是菖蒲酒，菖蒲的叶子在酒中浸制，用来防止瘟疫。宜昌当地的土烧很好，特别是山里人酿制的包谷酒，长江边的贩夫走卒喜欢它的甘洌。乡间大的酒摊上，药酒、高粱酒、杨梅酒一应俱全，而最受青睐的就属劲道十足的包谷酒。乡下人喝酒，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就着手里的包谷粑粑、泡菜、花生，一碗酒下肚，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又背着背篓赶路去了，走得踏实舒坦。
“喝下包谷酒才够劲。”中午时分，在长江边的石牌镇小酒馆，相坐而饮的两位师傅，叫上一个杂鱼火锅，来半斤包谷酒，袖子裤脚撸起来，小酒咂起来。他们过去在长江边搬运货物，现在在长江边建设景区。两人精瘦有力，三角木叉戟是肩上最有力的工具。三峡多弯路，上坡下坎，长江滚滚身边过，遇到外地人，他们会吹水（闲聊）一下身边的这条大河：“长江母亲河嘛，好得很，从青藏高原上的通天河沱沱河来的……”
新陈代谢在这个时代是快速的事情
如今，春天的长江三峡宁静温柔，静水流深，这是高峡出平湖的景观。只有在过闸的时候才能感受到水位的巨大落差，这时甲板上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机、相机。当游船通过葛洲坝船闸的时候，闸门缓缓合拢，水位抬升，能够明显感觉到船被闸两侧气垫往上抬升的力量。闸门关闭后上面四个大字：“注意安全”。过闸之后，视野也猛然有了回旋的余地，一唱三叹的环绕，两岸秀峰林立，山顶之间云雾缭绕、变化莫测，仿佛有力量从近处的峰峦弹跳于水面，然后反射于远峰之上。
说到三峡之奇险，古人说愈往上行，山愈高，水愈急，峡愈曲，峰回水转，气象万千。《宜都山水记》中写过：“自从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一百许里。山水迂曲，而两岸高山重嶂，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高千丈许，其石彩色，形容多所象类……其叠崿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不知道是因为水汽还是层峦叠嶂的山峰，三峡有一种晕染不开的美。
这样的景象被浓缩成目前宜昌的一日游项目“两坝一峡”，这指的是从三峡大坝至葛洲坝中间长达37公里的长江航道上的天然大峡谷——西陵峡东段。由于三峡大坝的新建，自三峡大坝以上的西陵峡西段、整个巫峡和瞿塘峡都被淹没，水位抬高60-100多米，部分三峡原有的景观有所改变，唯有两个大坝中间的西陵峡东段保持了原汁原味的长江三峡风光风貌。
我们在西陵峡中的石牌渡口下船，“两坝一峡”的游船继续上行，山峰与长江水不停峰回路转、相互交错，像是和千万人告别的感慨。大游船在长江里来回穿梭，宜昌最有名的旅游线路“宜昌-奉节-宜昌”的三天游船项目，被认为是游览或者说缅怀三峡的黄金线路。
西陵峡附近有5A级景区“三峡人家”，主打三峡生活的演绎。传统的三峡吊脚楼点缀于山水之间，古帆船、乌篷船安静地泊在三峡人家门前，溪边少女挥着棒槌在清洗衣服，江面上悠然的渔家在撒网打鱼……只要你能够想象到的渔野生活，这里都能找到。在龙进溪，刚想拍摄一段长满野花的断桥，结果探身站起来两位扮演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供游客拍照。
“两坝一峡”游船将把游客带到三峡大坝——世界上最大水利工程的大坝上，人走在上面感觉十分渺小。站在秭归新县城的屈原文化公园里，也能从另一个角度一览这座水利工程。屈原祠已经在这里重新扎根，一些民居作为民俗样本也进行了整体搬迁，利用地形曲折旖旎，青砖灰瓦的房子白线勾勒出线条，掩映于竹林绿影中，石板路的缝隙处长满了青草。2002年当提及“告别三峡”的时候，屈原祠是秭归老县城里归州镇上最晚搬迁的文物：12年过去，当年的秭归新县城里也有了即将拆除的房屋，新陈代谢在这个时代是快速的事情。
青黄不接的日子从端午节开始打住
天气好的时候，秦洪庆每天下午都会来到屈原文化公园里练习萨克斯。公园所在的地方是茅坪，秭归新县城所在处，远处是三峡大坝，近处的水面上形成了两个小岛，当年是千仞万壑的险峰，现在看起来有点像是近水公园里塑造的景观。秦洪庆一般不会走到靠近水的地方去，“夏天泄洪的时候还是很壮观的”，他感慨现在的新县城比以前的环境好多了，“干净多了”，仅有的担心就是“一是害怕地震，二是害怕战争”。
几乎每个宜昌人都能清楚说出三峡淹没后的最高水位175米。“以前水声大得晚上都睡不着，现在的长江多温柔，你看水动都不动，现在的长江上大多都是游船嘛。以前滩险，划龙舟激烈得很，有时候浪颠得船都有飞起来的，现在的赛龙舟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
赛龙舟是端午的高潮部分。在宜昌，端午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三峡日报》资深报人蔡钧庭说：“五月初五是小端阳，我们宜昌的端午节最隆重的时候应该是在农历五月十五。”龙舟赛原本是乡间自发的自娱和竞赛。新龙舟打造好后，先举行下水仪式，装上龙头龙尾，再把船送入水中，有主打师“冠头”，杀上一只鸡抛到岸上，任其扑打；主打师口中念念有词“飞龙一只，见船会船”，然后船就交付使用了。
竞渡时间分为三个阶段，五月初三、初四、初五三天为热身赛，不安龙头龙尾，也不计名次，称为“假龙船”；五月十三、十四两天为预赛，要安装龙头龙尾，这次是“真龙船”；五月十五这天为决赛，决出当年的一二三名。优胜者有锦旗奖品，胜利后当然也有庆功酒，“还是喝包谷酒够劲”。
从轩辕黄帝在西陵与岐伯用五谷醴战蚩尤到楚国屈原大夫的“持杯醉饮状元红”，从天下美女昭君醉饮香溪到“举杯邀明月”的酒仙李白，许多动人心魄的故事都深深地融入到三峡酒文化之中。村野人家中的土酒最有滋味，《太平御览》中说：“南山峡峡西八十里有巴乡村，善酿酒，故俗称巴乡村酒也。”
宜昌当地还有甜酒，就是各种果酒的总称。长江边的土壤肥沃，秭归也是脐橙之乡，屈原写过《橘颂》，“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其实赞美的是楚怀王。现在当地也有了屈姑橙酒，颜色明亮，清甜干爽。几乎每个季节都有相应的脐橙品种，四五月份是“伦晚”，产量有限，价格也高，不适合酿酒；八月下旬大规模成熟的是长红脐橙，那个时候开始为酝酿美酒做好准备。
端午，其实是一年的分水岭，青黄不接的日子就此打住，大地开始对勤劳的人慷慨回馈，接下来就是热烈的生活。
■ 家国记忆
“役于国事久亏菽水之欢”
5A级景区“三峡人家”是一个相对开放的景区，一票通行。游船从不同的渡口接驳游客，每个渡口往上都是一个景区，石牌渡口上下船的人却不多。宜昌宣传部的淡燕子建议我们一定要去看看石牌保卫战遗址。这是国民党军队和日本军队为数不多的以弱胜强并且最终以较小的代价取得较大胜利的一次著名战役，挫败了日军入峡西进、攻打重庆的部署，是抗战的重大军事转折点，西方军事家誉之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甚至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最后结局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但这次战役，历史上提及不多。
站在三峡边回望，当年率军死守石牌要塞的第十一师师长胡琏是一位善于山地作战的将军，重视利用石牌周围重峦叠嶂、壁立千仞、千沟万壑、古木参天的有利地形，构筑坚固工事，并在山隘要道层层设置鹿寨，凭险据守。胡琏给老父写的诀别信，在青山绿水间读来令人感慨万端：
“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1943年6月，石牌保卫战取得决定性胜利。自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胡琏也成为石牌一带最有名的将军，英名在三峡两岸流传。
■ 乡土风俗
土家跳丧只有人情没有鬼气
三峡地区大江大河、千仞万壑的自然地貌酝酿了朴素彪悍的风土，宜昌也被认为是巴楚文化的发源地。这是来自高山峻岭的奇险与江汉平原的平静之间的相遇，在宜昌的长江上游留存了生命本身的强悍之美，这其中以土家族文化为代表。
在清江流域中游地区，遇到老人辞世，就会跳“撒叶儿嗬”，汉语称为“跳丧”，是清江土家族的丧俗歌舞。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丧仪，在孝家堂屋里的亡者灵柩前，四山五岭的乡亲聚在一起，男人载歌载舞，女人们穿着鲜亮的服饰助兴，歌声明媚灿烂，“丧鼓场中有些窍，不带姐郎不热闹”。
在清江土家族看来，人的生死有如四季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老人尽享天年，顺应了自然规律，值得庆贺。年逾七旬的老汉，也乐意为同龄人跳丧，泰然面对死亡，既不回避，也不觉得任何不吉。汉族的习俗，为送走鬼魂，也有十分肃穆的法事。土家跳丧与之相比，既不赶鬼，也不媚神，而重在娱人，只有人情，没有鬼气。当然，就像所有的本土文化在当代的命运一样，你只有去到交通闭塞处，才能感受到它在生活中留下的痕迹。跳丧舞已经从丧葬活动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颇有观赏性的土家族舞蹈。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曹燕
本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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