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1日,张建国、张建军哥俩为父亲张茂荣办了周年忌日。
按照黑龙江当地风俗,横死之人过世5年后方能入土,张茂荣的骨灰至今寄放在嫩江市殡仪馆棕红色的盒子里。张建国来到殡仪馆,在祭奠台上摆了馒头、肉、烟和苹果,还为生前不喝酒的父亲带了一瓶酒,但没有跪拜。张建军没去殡仪馆,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烧了些纸钱。
除了悼念父亲,兄弟俩还要筹划到哈尔滨探望母亲。
母亲韩芳在黑龙江省女子监狱服刑,罪名是故意杀人——一年前,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兄弟俩刚刚祭奠过的父亲张茂荣。
韩芳杀害张茂荣的房间,柜子上贴了许多照片。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在黑龙江省嫩江市联兴村,张茂荣、韩芳生活了半个多世纪,打结婚时起,张茂荣就对韩芳长期家暴。50年来,这已成为村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亲戚、邻居、村干部甚至派出所,谁都没能制止这场暴力。
2019年12月21日凌晨,韩芳用擀面杖击打熟睡中的张茂荣,致其发生脑疝死亡。2020年10月26日,嫩江市法院判决韩芳犯故意杀人罪;但张茂荣曾对韩芳长期虐待、家暴,致韩芳发生持久性人格改变,作案时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且韩芳具有自首情节,故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在广大农村地区,像韩芳长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不在少数。根据2011年全国妇联、国家统计局组织的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5.5%的女性明确表示遭受过配偶殴打,其中农村和城镇分别为7.8%和3.1%。
北京公益律师吕孝权认为,从家暴演变成反杀丈夫恶性案件,往往是长期积累后的爆发,“如果今天我不杀死他,他可能会杀死我。”
“家还不如监狱,监狱没人打我”
张茂荣对韩芳最后一次拳脚相加是2019年12月20日晚。
嫩江法院的判决书显示,那天晚上9点多,张茂荣说自己因为赌博被判了刑,韩芳却没有花钱把他“抽出来”。为此,他殴打、谩骂韩芳直到凌晨2点,还让她出去借钱:要是借不到钱,他就把韩芳、儿子、儿媳、孙子全杀了。
过去50年,类似的殴打、谩骂始终在张茂荣与韩芳的家中上演。那是一处位于联兴村东头的院子,四间总共200多平方米的砖瓦房一字排开,大红色的屋顶下,外墙是一水儿的白色瓷砖,几扇窗户几乎占满墙面。屋门口有一副瓷砖镶嵌的红底黄字对联: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
与村里其他人家不同,张家前屋的窗户是焊死的,后屋窗户外安上了插销,只能从外面打开。卧室门边加装了一副锁具,屋里还有一条拴过狗的铁链——晚上睡觉时张茂荣用它拴锁韩芳。
张茂荣在卧室外的窗户上装了插销,窗户只能从外面打开。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在长子张建国的印象里,2019年12月17日,母亲韩芳与自己通过一次视频电话,商量怎么从家里逃出去,“儿子,咋整啊?我娘家也没啥人,不能把我接走。”当时临近年关,张建国想着过完年再说。但韩芳没聊几句就挂了,“疯子回来了”。
事后回忆,张建国认为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对外求援,仅3天后悲剧发生。
据嫩江法院判决书,2019年12月21日凌晨4时许,韩芳趁张茂荣熟睡时用擀面杖击打其头部,后用张茂荣的衣服、毛巾擦去他头上的血迹,并把上述物品扔进炕洞烧毁。经鉴定,张茂荣头皮裂伤、颅骨粉碎性骨折、硬脑膜破裂等,发生脑疝死亡。
次子张建军是事发当天上午8点多接到韩芳视频电话的,韩芳知道,小儿子通常会在8点左右起床。那通电话只有15秒,韩芳说儿子,你回来一趟。
2019年12月21日上午8时16分,韩芳拨通了张建军的视频电话。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张建军赶回父母家只用了几分钟,韩芳在前屋抱着他哭:“我受不了了,你爸天天要整死我,天天打我。”韩芳又把张建军拽到平日睡觉的后屋,“你爸好像死了”。
张茂荣当时躺在炕上,张建军用手探探他的鼻子、摇摇他的身体,叫了两声“爸”,但都没反应。他马上给哥哥打了电话,张建国赶回家后,发现父亲头上有个鸡蛋大小的坑,皮肤上没有血迹。
张建国跑去找母亲,没想到母亲正波澜不惊地蹲在院子里给兄弟俩分菜。冻好的小鸡、蘑菇和其他蔬菜被韩芳放进塑料袋里,一个儿子家一大包。
在张建国眼中,父亲性格执拗不太可能自杀,母亲的镇定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妈,是不是你打的?”“是我打的。”韩芳说。
除了哥哥,张建军还叫来了联兴村村支书赵某。赵的第一反应是劝韩芳自首,“不自首他哥俩都得进去。”听到赵的话,韩芳提高了嗓门:“那不行,我一个人杀人偿命,不能让我儿子进监狱。”
韩芳让儿子们帮她收拾了过冬用的厚衣服,拿好了高血压、心脏病、脑梗的药,又与两个儿媳分别通了电话,嘱咐他们好好过日子。小儿媳离得近,到家后抱着婆婆、丈夫痛哭,大儿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这回你们没事了,放心吧,好好过。”韩芳拍拍小儿媳的肩膀,“家还不如监狱呢,监狱没人打我。”
“那时候村里哪有离婚的?”
在妹妹韩琴的叙述中,姐姐韩芳生于1954年,是黑龙江省肇源县一心村人,没念过书,不识字。韩家兄弟姐妹七人,韩芳是老大,父亲韩玉林曾是村里的生产队队长,条件不错,上世纪70年代家里就盖起了砖房。
和韩芳一样,张茂荣也是一心村人,与韩家住前后院。但张父早年帮人盖房时从高处坠落,干不了重活,张家的经济条件因此差了很多。张家小妹张茂翠说,家里兄弟姐妹八个,张茂荣排行第二;十口人只有两间土房,推门进去屋子南边一张炕,北边一张炕。
在亲戚们的印象里,韩芳性格开朗、随和,总是梳着一头短发。联兴村张家卧室衣柜上至今贴着韩芳年轻时的照片: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系得紧紧的;眉眼五官中规中矩,算不上美丽,但周正大方,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洁白整齐。
年轻时的韩芳,16岁左右与张茂荣自由恋爱,搬到了500多公里外的联兴村。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至于张茂荣年轻时的长相,张茂翠和村民们都已记不清晰。他们只记得张茂荣一米七左右的个头,瓜子脸,眉毛挺黑,曾经是个“帅小伙”。有时,他会穿着西服戴着礼帽走在村子里,“不像是个农村人”。
现如今,谁也说不清家境悬殊的两人当初怎么走到了一起。张茂翠记得,母亲原本不同意这桩亲事,“人家是有钱姑娘”,怕养不住。
韩家的反对更为激烈。韩琴说,父亲韩玉林认为张茂荣不下地干活、好赌博耍钱,跟着他享不着福。为了阻止两人,韩玉林还用皮带抽过韩芳,说“他家不是过日子的人家”。
尽管如此,大约16岁时,韩芳还是跟着张茂荣走了,三四年后才重新回家。那一次,两人带回了长子张建国,做了姥爷的韩玉林抱着外孙又亲又笑,曾经的阴霾烟消云散。
张茂荣带着韩芳离家后,辗转来到500多公里外的黑龙江省嫩江县(现嫩江市)联兴村。据村民孙秀华回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人结婚都要办酒席,但张茂荣和韩芳没办。“他们刚到村里时啥也没有,穷得叮当的。”
对于二人是否办理了结婚手续,村民们众说纷纭,张建国、张建军也从没见过父母的结婚证。唯一确定的是,二人“结婚”时韩芳不足法定婚龄——依据1950年婚姻法,女性年满18岁方可结婚。
在联兴村,张茂荣、韩芳的日子并不美好。他们最早的邻居、现已70岁的孙莲香说,从两人刚到村里起,张茂荣就经常打韩芳,他们起初借宿的人家孩子小,被吓坏了,屋主只好让他们搬走。
因为挨打,上世纪70年代时,韩芳还往娘家跑过几回,又怕被张茂荣抓到。联兴村的邻居陈姐记得,韩芳不敢从村里坐客车走,要先坐渔船渡过嫩江,步行翻过黑山头,再到内蒙古红彦镇坐火车。500多公里的路,要走整整两天。
嫩江西边的黑山头。韩芳年轻时逃回娘家,要步行翻过那座山。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韩琴见过逃回家的姐姐,愁眉苦脸地进屋,撸起袖管和裤腿,身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但隔上十天半月,韩芳的火气就消了,为了没长大的儿子仍会回家。
“我姐下狠心说过要离婚,后来自己又心软了,那时候村里哪有离婚的?”韩琴说,父母对姐姐也是劝和不劝离,说“打仗归打仗,日子还得过”,说“女人如果带着孩子再结婚,孩子也会受委屈”,“而且我爸觉得张茂荣是我姐自己相中的,离了婚面子上过不去。”
在韩琴的记忆里,上世纪80年代后,家族中9个叔伯姊妹陆续结婚,日子都过得挺好,韩芳是极少数例外。从那时起,韩芳挨打后很少逃回娘家,她对韩琴说过,不幸的婚姻会让自己在姐妹中抬不起头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联兴村所在的嫩江市位于黑龙江省西北部,紧挨着中国最北端的大兴安岭,冬天最冷时有零下四十多度。12月中旬,村里的烟囱冒出烧豆秆的白烟、烧煤的黑烟,也有一些房子荒废坍圮了,十分冷清。村民老林说,年轻人基本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坐在炕头等着太阳落山。
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联兴村烟囱冒烟的房子不多了。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张茂荣一家主要靠韩芳卖冰棍、做粉皮维持生计。张茂荣工作不稳定,在村里收过黄豆,种过几年地,也帮儿子卖过煤。不做工的时候,张茂荣爱赌博,玩的是传统牌九。张建国说父亲“这辈子以赌博为生”,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赌。漫长的冬天里,联兴村几间商铺中不时传来打麻将时洗牌、吆喝的声响。
夕阳下的联兴综合市场,韩芳曾在此卖自制粉皮。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一旦赌输了钱,殴打韩芳便是张茂荣的发泄方式。张建国记得,父亲会拽着母亲的头发往地上摔,攥着拳头砸上母亲的脸,甚至抬脚往母亲头上踹。等父亲打累了,母亲常常鼻子出血、喘气困难,有时还会口吐白沫。
除了赌博输钱,张茂荣殴打韩芳的理由还有很多,比如做饭晚了、回家迟了、收拾碗筷慢了……2017年后,他开始怀疑韩芳出轨,由此引发的暴力愈加频繁。
回忆起这些,46岁的张建国会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矿泉水,或狠狠吸上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我到他那年龄会不会那样?”张建国想了想,“现在看我还没有那种趋势。”
在这个四口之家,张茂荣的样貌是模糊的。家里的衣柜上贴了三十来张照片,只有右上角属于张茂荣,其他照片都是韩芳的。去年出事后,张建军撕下父亲的照片烧掉了,“我不想再看到这个,都不愿想到他。”
因为赌博,村里人与张茂荣熟识的不多,也很少一起做事。除了在家打媳妇,大家对他的印象还可以,他与人也没什么矛盾。
在打媳妇的事情上,联兴村的老人早已见怪不怪,家里家外、院子、村道、江边、农田,张茂荣都打过韩芳。起初,村里人见到张茂荣打人还会上去劝劝,但谁劝张茂荣就冲谁发火,嘴里骂骂咧咧。
同村的张希军媳妇与韩芳关系不错,一次韩芳想要出逃,提前把衣服藏在了张希军家的柜子里。邻居陈姐记得,张茂荣知道后提着斧子找到张希军家,劈碎了柜子,撕坏了希军媳妇的衣服,还对希军媳妇棍棒相加。
打那以后,村民看见张茂荣打韩芳更不敢管了,认为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看行咱就劝,看不行就当没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民老温说。
村民刘福贵早年住在张家东边,相隔20多米。他亲眼见过张茂荣站在村道上打韩芳,用板锹往她后背上砸,“乓乓响”。刘富贵就在附近看着,直到韩芳被拖回屋子,“进屋以后咱们也不好过问。”
张茂荣开始怀疑韩芳出轨后,刘富贵在路上见到韩芳连招呼都不敢打。韩芳偶尔过来串门,刘福贵会劝她回去,“你没啥事儿别老上我们家来。”
韩芳(左一)喜欢扭秧歌,在村里牵头成立了“夕阳红”秧歌队。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村民老温在张家对门住了十五六年,从未与张茂荣起过冲突,也很少过问韩芳挨打的事。直到2019年四五月份,张茂荣怀疑韩芳与老温出轨,还把老温写进了杀人名单,老温这才跑到几百米外的联兴乡派出所报警。张建国说,至少近三年来,老温是唯一联系过警方的村民。
“我也不知道怕啥,主要怕我爸”
对于张建国、张建军,父亲对母亲欺凌更是司空见惯。从儿时起,这些暴力场面便伴随着兄弟二人成长。
张建国记得,小时候父亲打母亲时,自己害怕得不敢动弹,有时还会跟着挨上一记耳光,“脑瓜子嗡嗡的迷糊”。有时他放学回家看到母亲躺在地上,闭着眼大口喘气,就知道母亲又被打了,会把她扶到炕上。
简单照料过母亲,张建国会一路小跑逃到同学家。“当时就觉得家里干仗了,回家容易挨打,要磨蹭到晚上七八点再回去。”
为了离开这个家,张建国16岁时找人改了身份证,虚报了3岁年龄去吉林四平当兵。头一年,他特别担心母亲,写过两三封家信。但家里只有父亲识字,唯一的回信中写道,“放心吧,家里都挺好。”
弟弟张建军也不愿回家。最近几年,张茂荣对韩芳的殴打越来越频繁,他开大车拉煤做生意,晚上回村都不愿进家门。这个东北壮汉宁愿窝在驾驶室的卧铺里忍上一宿,“冷得龇牙”也不想看到父亲,觉得闹心。
除了煤炭生意,张建军还在村里开了一家烧烤店,生意红火。2020年12月6日,他一边翻转着五六十根烤串,在电话里接下各种订单,一边回忆父母的过往。他说父亲去世后,兄弟俩至今不敢回老房子,就算白天回家取东西都害怕,“我也不知道怕啥,我就害怕……啥都怕,主要怕我爸。”
张建军在村里开了一家烧烤店,经常从早上九十点忙到凌晨一二点。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在那个曾经的家里,兄弟俩和两个媳妇都劝父亲别对母亲动手,有时也会出手阻拦。但谁劝张茂荣就打谁,轻则打耳光,重则用脚踹,有一次还提着斧子追砍前来劝架的张建军。
碰上这样的事,哥俩基本不敢还手。张建国说,“这么多年,一个是恐惧他,怕他;再一个他是咱们老人,我不能打他。”
兄弟俩还担心,一旦违拗了父亲,母亲会受到更大伤害。“所以我跟我弟弟长这么大,一个耳光都没伤过他。”张建国说。
唯一一次略显激烈的反抗发生在2019年夏天,那是张茂荣折磨韩芳最为严重的时候。一天夜里,父母屋里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喝醉酒的张建军冲了进去。张茂荣气急了,抄起一把砍骨刀。张建军把韩芳挡在身后,借着酒劲扑上去,把父亲摁倒在炕上。
得不到家人、邻居的庇护,韩芳被家暴的50年里只做过为数不多的反抗。一次,她趁张茂荣不在家时喝了农药,后被邻居送到联兴乡卫生院,靠洗胃捡回一条命。还有几次,她跑到关系较好的村民家,但总会被张茂荣找到,之后免不了一顿暴打。
2019年4月的一天深夜,韩芳瞅准机会再次出逃,跑到了临近合兴村的一个熟人家。第二天上午,张建国被悄悄叫到合兴村接人,他记得母亲被打得眼睛看不清人,走路一瘸一拐,小腿和大腿中间的部位被踢成了青紫色。
张建国把韩芳接到嫩江县城后租了一间毛坯房,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个电饭煲。韩芳在那个不能洗澡的房子里待了20多天,楼都没下,生怕被张茂荣抓到。
为了找到韩芳,张茂荣几乎每天到张建国开的修车铺对面静坐,从晚上六七点坐到半夜十一二点关门,一有生意上门他就骂街。张建国说,父亲就是想让人知道他在这里闹,让张建国在邻里间抬不起头来。
张建国(左一)在自家汽修店内修车。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26天后,张建国妥协了,“我这母亲我必须交出去,不交出去肯定不行。”他劝母亲回家,说父亲保证不打人了,“咱再给他一次机会。”
然而韩芳回家后,张茂荣并没遵守承诺,暴力依旧。“怎么不后悔呢?这事出来后,后悔也晚了。”张建国叹了一口气,地上满是熄灭的烟头。
“这是家庭内部矛盾”
张茂荣家往东,步行五分钟就是联兴派出所。30多年前,挨了打的韩芳曾到这里求助;一年前的冬天,她再次拉开派出所深蓝色的防盗门,自首报案。
联兴派出所。韩芳曾因遭受家暴到此求助。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在张建国的印象里,自己十多岁时,韩芳因为家暴报过两次警,联兴派出所的民警把它当做家庭纠纷处理,到家里劝劝就回去了。
2019年是张茂荣家暴最严重的一年,张建国替母亲报了两次警。第一次是张茂荣在张建国的汽修店二层打韩芳,张建国听到后把父亲拉了下来,打得并不严重。当时,嫩江市铁西派出所接警后派来3个人,劝了劝,留下一句“你们这是家庭矛盾,我们解决不了。”
从法律上说,这种做法没什么不对。依据反家庭暴力法,家暴情节较轻,依法不给予治安管理处罚的,由公安机关对家暴人批评教育或出具告诫书。
第二次是2019年7月,持续几天的殴打后,兄弟俩拨打了110,希望公安机关到村里吓唬吓唬父亲,让他别再欺负母亲。这一次,或许因为张茂荣当时没打韩芳,110没有出警。
2020年12月9日,新京报记者来到联兴派出所,了解韩芳遭受家暴及求助的相关情况。一名男性工作人员表示采访需与嫩江市公安局联系,记者致电嫩江市公安局主管宣传的孟姓领导后,对方婉拒了采访要求。
汽修店那次报警后,韩芳对警方介入不再期待,“警察来了,(张茂荣)说不打了也没用,回家也是照常打。”后来,张建国也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除了报警,联兴村治保主任栾仁山、村妇联主席赵桂芬也接到过韩芳的求助。栾仁山说这是家庭内部矛盾,只能摆明是非调解一下,“夫妻间哪有舌头不碰牙的时候?”
赵桂芬对张茂荣打韩芳的事印象深刻,但也认为“清官难断家务事”。2015年至2019年,接到求助后她去张家调解过三四次,除了最普通的劝解,她还让韩芳带张茂荣去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2016年,当时反家庭暴力法实施,赵桂芬特意选在张茂荣家开了现场宣传会。她花了半个多小时,逐字念完了全部法条,说国家已经把“禁止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写进了法律。
当着二三十个村民的面,赵桂芬告诉张茂荣,“张叔,以后有法保护我婶了,再打仗该制裁你了。”张茂荣笑笑,“知道了,不再干仗了。”
2016年,赵桂芬曾带着宣传单到张茂荣家开反家暴现场会。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反家暴法都出台了,也没能保护韩芳,要不能出现这种现象?”聊起这些,赵桂芬显得有些困惑,“为啥会这样?我也说不好。”
赵桂芬展示她创建的妇女群,除了她偶尔发些通知,群里多是网络购物平台的砍价链接或是农产品广告。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不仅赵桂芬,联兴乡妇联主席、2018年大学毕业的董雪微也听过张茂荣、韩芳的事,还到张家宣传过反家暴法。但董雪微并不清楚张茂荣的家暴严重到什么程度,以为只是小打小闹。直到悲剧发生后,她才在检察院的听证会上得知了案件细节。
“如果早知道事情这么严重,我肯定会很重视很重视。”董雪微说,作为乡妇联主席,她会联系乡派出所、乡司法所介入调解或采取措施。如果仍然无法解决,她还会向嫩江市妇联反映,并录入嫩江市妇联的系统,“这是乡妇联能做的最后一步。”
据中国新闻网报道,全国妇联权益部2018年印发了《妇联组织受理家庭暴力投诉工作规程(试行)》,妇联信访窗口接到家暴投诉后要进行登记,并按照“危险评估、分级处理、结案存档、跟踪回访”等程序处理。
“熬过这五年”
2020年9月,韩芳故意杀人案在嫩江市法院远程视频审理。透过大屏幕,张建国看到韩芳瘦了很多,被两名法警搀扶着走进黑河市看守所的一间屋子,一瘸一拐,两只手一直颤抖。
庭审上,韩芳承认了击打张茂荣的行为,表示认罪。公诉机关当庭宣读、出示了多名邻居以及赵桂芬、联兴乡派出所所长的证言,以证明张茂荣、韩芳婚后的50年中,前者经常无故打骂、虐待后者韩芳。韩芳的辩护律师还提交了联兴村100多人的联名请愿信,证实韩芳长期遭受家暴,请求法院从轻、减轻处罚。
张茂荣家厨房的部分刀具,张茂荣多次磨刀吓唬韩芳。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此外,在张建国的要求下,黑龙江省齐齐哈尔第二精神病院司法鉴定所还对韩芳进行了鉴定。司法鉴定意见书显示,韩芳在灾难性经历后发生了持久性人格改变,作案时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2020年10月26日,嫩江法院对本案一审宣判,韩芳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合议庭认为,韩芳持械杀害张茂荣致其死亡,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但韩芳的行为系因不堪忍受张茂荣“长期虐待和家庭暴力”,情节较轻;且韩芳作案时系限制刑事责任能力,具有自首情节,故从轻处罚。
在广大农村地区,像韩芳这样长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不在少数。
根据2011年全国妇联、国家统计局组织的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中国24.7%的女性遭受过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其中,明确表示遭受过配偶殴打的比例为5.5%,农村和城镇分别为7.8%和3.1%,农村地区是城市地区的2倍以上。
除了极端个案外,农村家暴事件较少进入公众视野。据新京报此前梳理,媒体报道的家暴事件里,城镇地区占比84%,农村地区占比16%。
在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副主任侯志明看来,农村地区发生家庭暴力的情况较城镇更多,但向外界求助的情况相对较少。侯志明从1992年起从事反家暴工作,在她的经验中,来自农村的求助者只占全部求助者的2/5,边远地区的就更少了。
北京公益律师吕孝权长年专注妇女权益法律援助及相关案件,他认为农村地区的家暴受害者维权更加艰难。一方面,农村受男尊女卑等传统观念影响,可能对家庭暴力习以为常,一些受害者甚至不认为自己正在遭受家暴。另一方面,家暴受害者不知如何有效求助,接受求助的个人、机构可能也不具备反家暴意识,只能从中扮演和事佬。
“像韩芳长期遭受家暴,最终演变成反杀丈夫的恶性刑事案件。”吕孝权认为,这类情况一般是长期积累后到达了一个特殊节点,“如果今天我不杀死他,他可能会杀死我。”
对于韩芳的判决结果,张建国并不感到意外,但他担心母亲撑不到出狱那天。多年遭受家暴、虐待的韩芳,患有心脏病、高血压、脑梗、肝硬化等多种疾病,身子不太硬朗。
12月6日夜里,张建军托人给张建国捎来了黑龙江省女子监狱集训监区出具的《罪犯入监通知书》,上面沾着泛黄的烧烤油渍。通知书上写道,韩芳正在参加监狱集训,直系亲属可携带身份证件及通知书于周四探监。
张建国对着通知书看了很久,以为集训就是军训。他怕母亲的身体承受不了,躲进里屋给朋友打了咨询电话。朋友反复讲解,说集训就是思想教育,张建国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收到韩芳的入狱通知书已近一月,但兄弟俩还没去过哈尔滨。在他俩的计划中,明年1月初,他们会到监狱探望母亲,要带些母亲爱吃的水果,让她放宽心、养好身体。
“熬过这五年,咱们家可就团圆了。”张建国说。
韩芳的微信名是“夕阳红”,她的微信头像和背景都是孙子、孙女的照片。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文中张茂荣、韩芳、张建国、张建军、张茂翠、韩琴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编辑 滑璇 校对 卢茜
作者:杨闻宇
就算冠之为“婉约之宗”,这评价实在也小觑了李清照。
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诗文极少,两千余字的《金石录后序》,可能是最长的一篇了。《金石录》为其夫赵明诚所著,李清照协助整理。丈夫去世后,李清照继续整理、保存,并于绍兴四年(1134年)写下了《金石录后序》(下称《后序》)。从嫁给赵明诚开始,直至《后序》写成之日,前后经历了34个春秋。李清照的研究者,均奉此文为圭臬。然而,关于此文形成的前因后果及其所隐伏着的创作本旨,仍值得细加探讨。
一
李清照生活的巨大变故,是从“靖康之难”开始的。
在金兵南侵、宋王朝南逃之际,特别是丈夫病故以后,乱世里的歹徒、掮客、兵痞,无不觊觎着那些跟随着李清照四处转移的金石藏物,就连干戈俶扰之中流窜着的宋高宗,也暗暗垂涎这些珍贵藏品,政治谣传里竟杂有李清照家“玉壶颁金” (意为通敌)之嫌疑,这就更让李清照惊恐万状。一个寡妇家要携带这些金石文物接连转移,难度太大了。在不得不追随流窜的宋高宗时,为了表明心迹,李清照在《后序》里自然得详尽说明所有藏品的集散过程。她非常清楚,若不将这些文物的来龙去脉罗列清楚,后边的麻烦就更大了。
围绕自己的身份,李清照以私人化的笔法将全部过程描述得绵密有致,详细委婉,使得《后序》远远突破了寻常序文既定的藩篱。李清照去世不多久,洪迈就在《容斋随笔》里抄录此文,并附有评论:“赵殁后,悯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极道遭罹变故本末。”此文独辟蹊径,为诸多论家所激赏,流布的范围远远超过了《金石录》本身。这里遗留的问题是,论家一致认为《后序》详尽记载了一个“官二代”的美满家庭在战乱中浮沉、毁灭的悲惨遭遇,在感慨其伉俪情笃、志同道合的同时,无形中却是轻忽了在行文之际,李清照对丈夫赵明诚是颇有微词的。
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丈夫是以卷帙至上的严厉家规“惩责”妻子的。李清照服从、隐忍,委曲求全,只能在自己衣食穿戴上刻意减缩,市取“副本”以防备并应对丈夫的严苛责难,谨小慎微,有苦难言。至于文中的李清照博闻强识,聪颖巧慧,胜于丈夫,仅仅属于李清照个人的良好感觉。问题是,宰相之子赵明诚曾入太学学习,且因为学识出色而谋得要职,对妻子这个一厢情愿的心理感觉,他能认可吗?
就在留京读书时,赵明诚觉察到妻子在诗词方面有可能与己齐肩,心里便不大受用,于是关门谢客,花了三天三夜,填成五十首词,将李清照所寄的《醉花阴》也夹带其中,让同窗好友陆德夫进行品评。陆德夫品味再三,最终,还只是实事求是地肯定了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醉花阴》。将此事与不慎损污书册而受到惩责的闺房琐事联系起来,也足以说明自我感觉良好的李清照在丈夫心目中的实际位置。男尊女卑,有地位的官僚,妻子在其心目中的位置是固定着的。
因金兵进犯,李清照1128年初离开青州奔赴建康赵明诚处;9月,丈夫起知江宁府,半年后,赵被罢免;夫妇二人便沿着长江西行(行程中一直携带着笨重的藏品),5月到达池阳,正打算落脚,赵又被起用出守湖州,并须先赴建康,接受朝廷敕命。
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 “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 “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江边分手时,面对以心血集聚起来的文化瑰宝,夫妻二人在战乱之中共通的责任感确实感人。而行将觐见皇上的赵明诚,却是以官老爷蛮横、武断的姿态指使妻子的,即便是面对恭顺的奴仆,能这样命令他抱着祭器“与身俱存亡”吗?“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算不算是一副凶相?舟中的李清照望着江岸上霸道、凶悍的赵明诚, “余意甚恶”,这个“恶”字,仅仅是“情绪不好”所能解释的吗?
再往后,就是夫妻诀别之际:“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葬毕,余无所之。”悲切、凋零、凄惶,无所依归的一个孤身女性,是怎样的痛苦、寒心!这里的殊无分香卖履之意,不仅是对妻子下一步的生活没有安排,而且,让读者更加怀疑赵明诚另有妾室的可能性。李清照多年间未能生养子嗣,丈夫又是个笃信“无后为大”的官僚,心思缜密的李清照对已经辞世五载的故夫在词句中引用“分香卖履”的著名典故,绝对是反复斟酌而相当慎重的。
夫妻关系是极其微妙的,李清照行文时没有回避纠缠交错的二重性,尤其是微词闪烁、欲说还休的反复暗示,也为她再走一步的重嫁悄悄地埋下了伏线——夫妻情分,纸薄而已,她还有为之守节的必要吗?
二
李清照嗣后的抉择,全然是降临的巨大困难造成的。时局动荡,颠沛流离中携带众多藏品,更易于成为脆弱可欺的攻击目标;而李清照相机再嫁的心理原因,也不仅仅局限于日常感情上的嫌隙,从北方南下之后进入江宁城里,李清照精神上有过更为惨痛的伤痕:起知江宁府的赵明诚任职半年,怎么又被罢免呢?原因是在一场暴乱的前夜,他什么也不要了,独自缒城而逃。这起暴乱虽然被一位将军平息下去,可在李清照敏感的心灵深处,这可是夫妻之间在危难关口上的生死抉择啊,她能够无动于衷吗?
窝囊的赵明诚既被罢免,便带着妻子离开江宁,乘舟沿长江西行,打算在赣江流域择地而居。1129年初夏,行经安徽和县时,他们应当是造访了乌江边的项王祠的。因为《金石录》里列有项王祠里的唐代碑铭(藏品或许就放置在江边的船上)。这是李清照生平里仅有一次的行经此地,所以,“生当作人杰”的《夏日绝句》,只能是此时此地的产物。
抒发情怀底蕴的这首诗作吟成时,须藏掖不露,不能让丈夫发现,因为心仪“木兰横戈好女子”的李清照,诗里的针对性实在明显。尽管,诗作所嘲讽的对象,也未必就是赵明诚——国衰家败,山河破碎,那是个朝野上下窝囊透顶的时代(软骨头的赵明诚,与宋高宗是一路货色)。笔者所留意的是:丈夫为官,一见风吹草动就胆小如鸡,一个人顾自逃命;突闻升官,马上又变得颐指气使,凶相似虎,女人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心底会是何等滋味呢?如果从夫妻感情上深入推断,丈夫殁后,襟怀云水的李清照就更有可能萌生改嫁之念头。流离奔波之中,寻寻觅觅,她很有必要去选择自己心目中 “人杰”式的伴侣。
爱河,在尘世间诱惑最烈也最是叵测。纯真女性,说到底,是渴望有人爱她的,且比男人更不能忍受孤独,而这般时候,女性最易犯的过失是轻信。孤寂的李清照决意再婚,本是想在残存文物之外弥补些感情上的慰藉,没料想反而致成终生最大的失误——因为“信彼如簧之舌,惑兹似锦之言”,她所选择的对象是张汝舟。新婚时彼此还是热络的,否则,张汝舟就不会连自己 “妄增举数”的作弊行径也告诉新婚妻子了(呜呼!张汝舟假如是个共度艰危的正人君子,后人也就见不到字字珠玑的《后序》了)。
武官出身的张汝舟能说会道,满嘴、满脸皆是莲花坠落。其诱婚的真实意图是占据其金石藏品。当李清照发觉他怀揣鬼胎时,张汝舟则亮出本相,“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国破家亡之恨、丈夫病逝之苦、流言蜚语之忧集于一身的李清照,突然间又面临引狼入室而招致的老拳暴力,一下陷入了极为罕有的两难境地:维系现状吧,会不断遭受虐待,最终失去财产甚至生命;倘决心做个了断,她则会成为公众羞辱、嘲讽的笑柄:寡妇寻人再嫁,旋即又起诉丈夫,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如此闹剧,只会让才女声名狼藉。
几陷绝境的李清照,果决地选择了断。她不以家庭暴力提起诉讼,而是指控张汝舟 “妄增举数入官”的行径。以洞房私语为铁证摊牌于公堂,借助国法来回击嚣张的歹徒,“打蛇打七寸”,勇敢、巧妙地展开交锋,足见李清照是悲伤刻骨却又坚韧不拔,刚烈、胆识是炽燃于柔弱躯体之中的。
后世论家认为李清照是词坛婉约派的杰出代表,且冠之为 “婉约之宗”,这大约也只能限之于“词坛”范畴罢。倘若作为总体评价,实在也小觑了李清照。
三
这场官司的判决结果是张汝舟被免职,发配到边远的柳州。宋代法律,夫妻间若有一方发起控告,无论结果如何,原告须拘禁两年。如此,李清照也被投入监狱,可在9天之后就重获自由。法律能网开一面,很显然,此案是得到了翰林学士綦崇礼(宋高宗的亲信,赵明诚的亲戚)的疏通与关照。
结案后,李清照给綦崇礼写了一封雅致的感谢信,简述这场婚变,以羞愧难当的心情写下了“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的自责、内疚的文字,在感戴恩人帮衬之际,她诚挚、痛切地进行忏悔。信里兼责张汝舟之不是个东西,则是弦外有音:赵明诚才是自己真正的夫君。岁月足以变易人的心态与思维,待到写《后序》之时,李清照则展开叙述她与赵明诚之相爱、相知之深。关于奇耻大辱之对簿公堂,则只字不提。
《后序》与写给綦崇礼的书信对接、相衔,两者比照阅读,《后序》“用意隐然”:在险恶风浪之后重新梳理不胜死生的新旧之感时,李清照尽情叙述自己的艰难处境,乍看是以深婉、真挚的回忆来纪念早期的婚爱生活,内里却是要获取广泛的同情和理解,竭力要挽回此前的命妇地位,恢复才女固有的身份,重新返回士大夫精英阶层。李清照对《后序》惨淡经营,其目的是将此文磨砺成与世俗抗争的最得手的武器。聪慧的一代才女,上天体悯,早早就赋予她化笔为剑的卓越条件。
挽回地位的过程中,《后序》究竟发挥了何种作用,一时难于理清。而1143年李清照在向皇帝进献贺岁帖子时,同时呈上亡夫的《金石录》,则证明是已经恢复了命妇的地位。为此《金石录》,夫妇二人三十多年间备尝艰辛,李清照晚年能有这样一个收局,与她苦心孤诣地完成《后序》,并以之为“把手”而紧紧地抓住了《金石录》这个关键性的救生圈,关涉至重。
《后序》临近收尾时,有这样几句蕴含深至的概括:
今手泽如新,而(赵明诚)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高屋建瓴式的发问,回肠九曲的叹惋,强调金石之聚散乃天意使然,是在暗示自身所遭遇的重重苦难实为命定之劫数,任何抗御都是徒劳的,其间也皴染着解脱、自嘲的意味。更为机巧而得体之处,则是顺水推舟地荡开一笔,淡化了宋高宗当年觊觎过金石文物的心思、意图。
丽塔·费尔斯基认为:“女性写作的真意,需要在其言下之意、晦涩的表达及含蓄的暗示中摸索,此番真意往往离经叛道、不见容于世人,因此,它在文本中埋藏得很深。” 《后序》距今,将近900年了,它是李清照在浩劫的巨大波澜里反复淬炼成的精品,思绪如云兮取向宏阔,往昔重理矣含意深长。《后序》其文,实为女性刚柔熔铸成的别一种刀枪剑戟,可遇而不可求,乃天意与天才巧相遇合的文字精品。
李清照的年寿,有专家考证是活过了80岁。如果是这样,其晚年生活,与天真、如意的少女时代很有些遥相照应的意味。不同的是,青春季的婉约期属于天赐,后一个婉约期则是从长风巨浪中发奋、拼搏争取得来的。
在中国女性备受歧视、侮辱的大背景之下,出身缙绅之家的李清照终于没有依随旧辙而成为男人的附庸,也没有沦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贵妇人,相反,她顽强地跨过了时代的坎坷和严酷现实强加于她的一道道枷锁,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女性。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世界天文学界以“李清照”命名水星上的一道环形山脉,宛若女神之归位。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骄傲。
李清照的《武陵春》里这样写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小乔初嫁”时,她何曾想到自己是被插在了一摊牛粪上;嗣后的竭力再嫁,却又被移插在了一摊狗屎里;晚年拼着命进行挣扎,总还算是幸运,可也不得不顺从于苟安残喘的南宋王朝。如此坎壈的遭际也在证实:才女想要从红尘世界里觅得真正的爱情,总体上是不现实的。她们所追求所向往的,只是在梦中,如红楼、牡丹亭、杜十娘,或在坟茔内,如梁祝、罗蜜欧朱丽叶。
再者,才女不是天生的,而只能是从苦难的漩涡里磨砺出来的,其缜密深邃的内心世界要得到人们的理解,要觅得知音,同样也至为不易。
李清照之前百余年的李煜,也是词作高手,王国维的评价是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现代的学者郭沫若先生,在游览李清照的故乡时,曾写下一副这样的对联:“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诗词文章,只能是作者灵魂底里的闪光。这样评价李清照,也有些荒唐——李煜其人,与“人杰” “鬼雄”实在不沾边啊。
类似于李清照的女性,历史上可能也还出现过,可惜,她们没有留下《后序》这样精湛、深邃的文字,也就泯然无闻了。文章千古事,此言非虚;而能够流传千秋的文章,却是稀有、罕见。(杨闻宇)
来源: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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