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生活打卡季#
(1)
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当诗人的梦幻划破玉盘的夕阳时,你便看见小镇流水弯弯的拱桥,看见河岸边古老而青灰的石级。石级上,芨芨青草边,驻足着浣衣归去的女子,素洁的衣裙、飞扬的乌发、清秀的脸庞,纯真的笑靥。顾盼流转间,落日的景致尽入眼帘:深邃的天空下,触目之处是翠绿的、金灿灿的原野,红墙绿瓦的村落,村落上空缥缈的炊烟。侧耳细听,远山远水间,飘荡着缠缠绵绵的歌吟,飘荡着丝丝青芬的笑语。这梦幻般的水乡,这黄金铸成的年轮哟,你终归叫人魂牵梦绕。梦里路途都是水乡干干净净,红红绿绿的日子。
少斌和芙蓉终于还家了,几年的打拼,两人总算小有积蓄。这段日子,夫妻俩感觉走进了天堂,幸福的笑容始终流盈在脸上。怎么能不高兴哩?自己雄心勃勃的五年计划眼看就要实现了,多年流离失所的生活大致可以告一段落。漂泊的日子,害怕听到火车的轰鸣,害怕一个人的寂寞和孤独。疲惫的心灵,渴望家的温馨,渴望执手相守的流年。
走之前,台湾老太婆再三挽留,希望少斌能够留下来。她说:“小李啊!大家在一起相处了几年,多多少少有了些感情,你横竖是打工,不如回去处理完了家务事再来吧!”
少斌说:“老板娘!谢谢你的好意,这么些年打工,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不过,我始终要感谢您的关爱,您的真诚和善良一直感动着我,激励着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执著前行——!”
拗不过时,老太婆说:“小李啊,以后要是找不到好的工作,我这里的门随时会为你敞开的!”
少斌大抵被感动着,口里连呼谢谢,心里却想:好马不吃回头草,反刍过的青草怎么会有滋味哩?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攀援的过程,这山望着那山高。杜甫诗里不是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么,其实,他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但他很信奉这样的人生哲学,这大抵有些自相矛盾。不过,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暖融融的,宛若一方肆意流淌的春江水。这胖胖的台湾老太婆还蛮有人情味的,善良、真诚,相比那些黑心老板自然迴然有别。
五月天,正是水井镇缠缠绵绵的梅子雨季,沂沂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无休无止,水泥地面上潮乎乎的,像蒙了一层草绿色的青苔。少斌的心里踌躇着:到底是建房还是买房哩?买房的话,是在市集还是在镇街……他反反复复地思量,反反复复地权衡。那会儿,他的心里开着花,也结着枷。
岳母说:“斌子!你们还是在镇上买房算了!建房工程大,凡事都得操心,三五月下来,人都要剐一层皮!你们要是跑到市里去买房,山高路远,我们就去得少了,以后想帮衬着都难!”
想一想,少斌觉得岳母的话不无道理,“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都知晓的道理,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早年间,水井镇横直只有两条街。上街属阴,夏季里槐花幽香,阴翳满天,即便是大白天也少有人走,只有漫天的蝉鸣。这里是镇政府、工商所、税务所等单位所在地。下街属阳,街道白光光的,日光充沛,一人高的松枝光秃秃地三两行矗立。这里被喧闹的菜市场、人民商场、公交车站所占据。
近些年,小镇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农村人搬迁到镇上,镇上的人,又向更深更远的城里迁徙,农耕时代向着后工业模式挺进,农耕社会遭遇着后现代的尴尬。少斌的新居隐藏在镇街深处,处在阴阳交汇的节点。这是一片古旧的居民小区,风景却很宜人:夏秋之交,一望无垠的田垄间,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卷心菜、辣椒、丝瓜等绿油油的时蔬,氤氲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小区前面是一条幽静绵长的林荫甬道,有短尾的斑鸠在盘桓,而不远处的河岸边,是古老的码头。在码头边上,浅浅的清水里,停泊着几艘乌篷船。清晨,这里人流倒也熙熙攘攘,大多是赶集的渔民。阳光晴好的日子,河水像一面幽蓝的镜子,波光潋澜的宛如海市蜃楼。
新居是一栋两层的楼房,穿过巍峨高大的门楼,便看见醒目的红瓦白墙。二进的院落,幽深静谧。高高的后山墙历经岁月的洗礼,墙皮已经脱落成灰褐色。后院宽大,可谓芳草凄凄,一人多深的蒿草覆盖了院落的整个空间。紧贴后山墙,有一株落败的葡萄树,枯枝颓裂,老气横秋地挣扎在蒿草和藤蔓间,凄凄惨惨。
芙蓉说:“把她砍斫了吧,她也许是活不久了,听说葡萄树是鬼魅的化身哩!特别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魑魅魍魉、暗影扶苏,叫人无法安忱哩!你看这所房子原来的女主人,听说终年患一种难以治愈的风湿病,折磨得不成人样呢。”
少斌偏不信邪,寻声一看,果然瞥见那个满脸腊黄憔悴的老女人蹒跚走过。他不敢看轻了那个老女人,她的儿子可是从镇中学校长一路升迁到县城的教育局长。
少斌知道,聊斋中,葡萄树常常暗指冤死的女鬼。她们生前聪明伶俐,却往往无力抗拒现实世界,冥冥之中却不折不挠地申诉、抗争,撼人心魄,最终才得以沉冤昭雪,入世超生……
他不由得心生怜悯,便说,“留下她吧,说不定将来她会带给我们好运哩!”说着,便忙着给她浇水、打药、施肥,并培土做了一个花圃,让她顾身安息。
月余后,那株葡萄树竟奇迹般地活过来,全身长出鹅黄的嫩芽,像破茧而出的蚕蛹。少斌急忙找来铁条和竹蔑,精心地搭好架,让她茁壮成长。她弱小的身躯怯生生地攀爬、游走,像星星之火在燃烧。不久,竟然蔓延成一片绿荫,焕发出芳华。她期期艾艾的似要爬上屋后的山墙,虬枝叶蔓中,有青青的葡萄果儿垂下,一串串密密麻麻、晶莹剔透,在风中婀娜地舞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芙蓉嘴馋的等不及,摘了那青葡萄尝鲜,却酸的疵牙裂嘴,银铃似的笑声充斥着小院。
在这片钢筋水泥的混沌世界,青青的葡萄树给夏日带来一缕郁荫,让人体味出生活的安详和静谧,使人足不出户便领略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清爽。
月白风清的晚上,在葡萄树下散步,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白间的烦恼一扫而光。少斌那不暗世事、天生痴呆的女儿是她最好的伙伴,习习凉风中,女儿跚跚地绕着葡萄架行走、嬉戏,莫名地追寻她的那片天空。
六月,南方正是如火如荼的盛夏。这青青的葡萄树很容易让少斌厌倦了漂泊和城市的喧嚣,而一头扎进自己温暖的小巢。白天,他找出一把藤条椅坐在门洞里,河面上吹过来舒缓诱人的南洋风。这风软软的,甜甜的,就像枕着无边无际的稻香。他如醉如痴的沉浸在南洋风里看书,即或悠闲地吹着笛子。晚上,星月如钩,蛙鼓阵阵,夫妇俩伴着天籁的声音安详地入梦,这可是神仙眷侣的日子哩!
那晚,芙蓉做了一个梦。她梦到青青的葡萄树,枝繁叶茂,壮硕的身子,风姿卓绝。她在晚风中柔慢地起舞,身上挂满淡紫色的葡萄果,仿佛一窜窜风铃。这时,万道霞光里,出现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身着五色的霓裳。她站在云端,手托一个金色的钵盂,向着青紫色的葡萄抛洒甘露,霎时,葡萄果儿急剧生长,仿佛一个粉嘟嘟的孩童……
说来也真是奇怪,那晚之后,芙蓉便身怀六甲,臃肿的身躯,就像那个漂亮的贵妇人。时光慢慢地流淌,经历漫长的十月怀胎,女儿贞贞便懵懵懂懂来到这个世界,粉嘟嘟的脸蛋,白生生的小手,煞是可爱,与梦境如出一辙。
(2)
滋水河在水井镇拐了一个弯,皱了些许的眉,继续浩浩荡荡向东蜿蜒流去。狭窄的河面上,经常有一些驳船,漫身的烟尘,肆无忌惮地行走。这些驳船,从上游淤积的河段采集了黄沙,便洋洋自得地溯流而下。它们时不时在水井镇逗留,懈下满身的负累,河岸边的沙子便堆积成尖顶的小山。
二莽是沙场的装卸工,有着浑身的键子肉,是少斌新认识的邻居。许是长年累月露天作业的缘故,他的身子黑的像块木炭,成了土地的颜色。浑身显白的地方只有那副牙口,说话时朗朗作声,极富磁性。劳累一天,二莽喜欢小酌一番,买些肉菜,喝点小烧,这样似乎很快消解了疲惫。二莽最喜爱的下酒菜是猪头肉,红红的,极油腻的那种。咬着时,咯嘣咯嘣作响。难怪他的媳妇春兰总叫他“猪啰”,似乎很相宜的一个称呼。二莽有着一副天生的热心肠,少斌装修房子期间,他少不得过来光顾,走一走、看一看,帮忙参谋一番。春兰说:“就他那眼光,粗糙得像沙子,还会谋划什么精致的东西么?真是瞎子乱摸象呢!”
春兰是镇街上的保洁工,生的肤白肉嫩,玲珑小巧。每天清晨,她拖着巨大的车斗,穿着红红的大褂,戴红红的帽子,脸上被一副偌大的口罩遮的密不透风。你从她身旁走过,根本看不清她的容颜,自然不知道姓甚名谁。工作时,她是躲躲闪闪,可一旦闲暇下来,她的装扮一下子华丽转身。棕黄色的卷发蓬松着流泻下来,短短的杏黄色套裙,包裹住浑圆的臀部,脚蹬高高的皮凉鞋,身体的曲线纤毫毕露。随身携带的,还有一个时刻挽在手上的小兜包。
每天,少斌听着春兰嫂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在小巷里盘旋、荡漾,细碎而紧凑,就像一曲宛转的歌谣,盖过了林间百灵鸟的啾啾。少斌知道,春兰嫂又步履飘摇地跑去后街玩博彩去了,这个时候,最是摇曳生姿。
前天,二莽跟随运沙的驳船去了城里,老板说安排他另外一个活计。滋水河埠的沙场,老板承包着沿途好几个镇区,有时人员像流水一般旋转,循环往复。二莽走时,肩上背着一个陈旧的蛇皮袋,装着一应换洗衣服。他和春兰嫂告别时,说此去大约月余,叫女人不要惦记云云。春兰嫂鼻孔哼了一下,便穿着红马甲消失在微熹的晨光里。许是老夫老妻,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得久了,连别离都少了激情。
昨天中午,少斌正在新居的坪坝上擦洗门窗,忽然瞅见春兰嫂雇人拉着一套新崭崭的家具回来了,红赫色的颜色,刺花了少斌的眼。两人打着招呼时,少斌瞥见春兰嫂的脸堂红艳艳的,胭脂绽裂,像喝过花酒一般。
当时,街巷里站着好些人。一些人鬼鬼崇崇地眺望,并指指点点。左邻的王婆,屁颠屁颠地跟在拉家私的板车后面,一路小跑,乐巅巅的神情,就像寻着了宝。
她说:“春兰呀!现在怎么这么讲究,生活好像越来越有品味哒!”
春兰说:“人就要时兴潮流一回嘛!哪像恁家,刘婶搬家带不走的荒废家具也抢着往自家屋里拽,也不嫌寒碜!”
少斌听出了春兰嫂的话音。原来,就在少斌刚刚买下这幢房子,那个叫刘婶的患有风湿病的老女人,准备将一些装车带不走的破烂家什赠予左邻右舍。王婆近水楼台,抢先归置了这批物什。
王婆被呛了个正着,定定地立在那里愣神。一会儿,她和几个长舌妇咬起耳朵来。
“哧!这凭她每月五百元的工资,还买得起这么时兴的家具,打死我都不信!”
“是呀!她家里还有两个伢子上学呢!”
“二莽走了,不晓得在哪里勾搭住野汉子哩……!”
众人的议论似乎不是空口无凭,倒是春兰嫂的动作却有些未雨绸缪。今年,春兰嫂家建起了一栋新式平房,金黄色的琉璃瓦、漂亮的厨房和卫生间,尤其显眼的是,高高的屋顶上居然矗立着一个锃亮的太阳能热水器。它气宇轩昂地立在当空,像一尊巨兽,熠熠生辉,环视浩渺的苍穹。那年那月,那是个稀罕玩意。你在当街行走,繁芜杂乱的屋脊间,极少觅见到它的踪影。
世间的事总是难以预料,有时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今天上午,后街开五金店的阿花忽然到前街来了。她叉着水桶腰,有些盛气凌人,站在春兰嫂的坪坝前指桑骂槐。
“有只小母狗,像个臊狐狸,好不要脸喽……!拿哒钱洗三哟……!”
肆意的粗口,震天动地,门前野地里的小花狗倒竖了一身脏兮兮的狗毛,惊的一惊一咋。春兰嫂家的门菲紧闭,没有人应声,大约真的理亏的缘故。空气里,满是硝烟的味道。
有好事者上前围观,阿花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起来。原来,春兰嫂喜欢在阿花男人开办的投注站下注,经年累月便欠下一屁股赌债。前几天,男人忽然对她说春兰嫂的赌债已经一笔勾销,阿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寻上门来骂街。
“跺脑壳的!当缩头乌龟就没人知道丑事了!敢做就要敢当……!”阿花越说越来劲,泡沬横飞
这时候,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忽然,大门咣当一声洞开,春兰嫂披头散发,像极玄幻中的魔女,手上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照着阿花飞奔过来,样子很是吓人。
“哎哟!我的妈呀……!”阿花惊的魂飞魄散,撒开双腿就跑,就怨爹娘少给她生了一条腿,她边跑边骂,“臭婊子!你等着!你等着……!”众人无趣的一哄而散。
晚上,红红的霞光里,街苍里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春兰嫂家却传出呯呯啪啪的摔碗声,接着又是一阵怒骂,仿佛一阵霹雳。
芙蓉摞下手上的饭碗,匆匆忙忙就要往外淌。她总是坐不住,就像屁股底下长着荆棘刺儿,尖尖的钝着她的皮肉。少斌嘴里呷着饭,口里“哎”了一声,这声音不轻不重,却极有力道。意思芙蓉自然明白,大概说我们初来乍到,叫她坐下吃饭,别管那么多闲事。芙蓉没有理睬男人的喝斥,她嘟囔着,“都像你做个木头人,榆木脑壳,怎么和左邻右舍相处得好哩!”说着,风一样跑了。
芙蓉跑过去的时候,二莽夫妻俩正粘在一起掰的难解难分,地板上一地的碎瓷屑。他们打架的方式很有趣:人高马大的二莽揪住春兰嫂的头发,几乎要将她悬空提起来;而看似娇小玲珑的春兰似乎毫不示弱,她狠命地薅住男人的脖颈。春兰白嫩的脸上留下几道红箍箍,像几道绽开的花束;二莽裸露的脖颈上刻下几条深深的牙印,就像狗舔过一般,有的还渗出了血。
芙蓉咋乎起来:“哟!二莽哥!春兰嫂!你们两个还真的唱大戏哩!都是一家人,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何必真刀真枪呢,都算了,算了!”说着,就上前欲扯开两人。
谁知,这两人似乎并不领情,他们依旧不依不饶地拉扯在一起,样子还有些亲呢。似乎在说:我俩爱玩不玩,关你个外人什么糗事!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像一段轩辕绑着的两架马车,芙蓉根本使不上劲。忽然,春兰嫂发起飙来,双脚乱颤,呓语连连,芙蓉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什么硬物倏地捶击了一下。她慢慢地蹲下身来,感觉腿肌处一阵锥心的疼痛,黑夜似乎沦陷的越来越快。大门口,围着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无边的光影里,大家岿然不动。少斌拨开人群,急忙将芙蓉搀了回去。
“这就是做好人的下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别人家的事,是你能管得了的么?这可不是在厂里当拉长那阵了!光有热心肠有什么用!做事用脑子……!”少斌嗔道。
湖区的早晨,天地间弥漫着淡淡的雾霁。寂寞的晨光里,少斌看见,二莽像往常一样,背着蛇皮袋又出发了,他和春兰嫂的争吵似乎已成了家常便饭,见怪不怪。
(3)
水井镇的夏天似乎越来越漫长,燥热的天气一直延续到仲秋。在恬静的仲秋里,河岸边的灌木黄了,马尾松黄了,整个一苍黄的天空。在苍黄的天空下,河岸边的鹅卵石,层层叠叠,倒映在水中,和周围的树木相映成趣。清澈的河水里,即或可看见鱼儿游弋。一只通体斑驳、尖嘴长腮的青鸟停歇在灌木枝头,飞翔着滑过来,掠过水面,衔在鸟嘴里的鱼儿便在半空中挣扎着,活蹦乱跳。
不多久,有摆渡的小船划过来,船桨拨水的声音哗哗响起,水面泛着漪漪的波纹。船舱里,坐着羞涩的少女,健壮的小伙,他们扶着船舷,凝望着远方,凝望着水天相接处。那里,大约藏匿着他们的梦想,还有他们懵懂的幸福。他们可能是对岸村庄的一对恋人,想要在仲秋来临之际去圩上买些时兴的衣裳。
镇街上有人燃放火铳,排山倒海一般,呼啸的硫磺味道弥漫着整条街道。这些新开张的店铺,多是些时装坊,也赶在仲秋来临之际宣扬些喜庆。门首放置两个花篮,紫红的缎带垂落,流泻的音乐也一同垂落。少斌在流光溢彩的小街走动,淡紫色的雾岚从他的头顶飘过,他的脚步轻柔,如同他此刻的呼吸。
在街角拐弯处,他看见了莫叔。莫叔正倚靠在一辆出租三轮小车前,悠闲地抽着纸烟。看到少斌,莫叔很是愕然,继而热情的递烟。两个人推让一番,少斌说自己并不会吸烟,莫叔这才停止谦让。寒暄中,他告诉少斌,自己如今开着出租,说着便指着一旁的宝贝。少斌看了看,红彤彤的车身,是乡村常见的那种甲壳虫似的三轮。它像一顶轿子,有着轿车的外形,仅容两个人容身,放置几件行李便显得局促不堪。
问起生意,莫叔抑制不住兴奋,他告诉少斌,如今的生意好做多了。那些打工回来的细伢子,多不习惯走路,一招手,便叫了三轮。车内也没什么计价器,就随自己信口胡诌,路程远的收个一二拾元,路程短也要十多元不等,主要是凭着自己的良心。乡下每到婚丧嫁娶,雨天路滑,他的小车也会派上用场。事主通常一个电话,他便风雨兼程,殷勤备致地服务,做到宾至如归,因此,他的车上座率颇高。
莫叔说,自从住到镇上,他做过小工,开过拖拉机,最后选择了开出租。其实,开车有开车的难处,种地有种地的辛苦。开车嘛,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碰到车子抛锚了,更是焦心,千辛万苦地雇车拉回来,还要等待修理,自然得撂下不少生意。即便如此,可比种地省事多了,种地是汗水砸八瓣,泥巴里抠砣砣,真正落在自己手里的却没有几粒穗子……
莫叔似乎很健谈,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人也变得江湖许多。这似乎印证着一个道理,环境的改变确实能锤炼一个人。提到如今的日子,他的脸上堆积着笑容,甚至有些喜形于色。一家人住上了梦寐以久的新楼房,家里早已不是电灯电话,而是空调、冰箱,女儿春香业已考上了大学,这是多少辈子也不曾有过的事呵!此生,似乎再没什么遗憾。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春草,她可以说是他们家的神,厥功甚伟,没有春草,就没有他们家的今天。
少斌静静地倾听,莫叔说着时神情忽然就有些黯淡,他说起春草来。
“你说这妮子,也是奔三十的人了,也不愿谈婚论嫁……!”莫叔叹息着:“我也是快要知天命的人了,和我同年岁的人再不济也是儿孙满堂,你说这事闹腾的……每次和她提起这事总说不急、不急,其实,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珍惜眼前才是正理……!”
少斌看出了莫叔的揪心,便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也不必太过操心——!”
“喂!有空吗?到河埠头去一下!”两人正谈论着,两个一头黄发的小年轻飘过来,很是显摆。
“那您去忙吧!”少斌说。
车子突突地响起来,遗下满地的白烟,莫叔从车窗里探出头。
“大侄子!有空来家里玩呐!”
“好咧!”少斌应答着,内心,他还是感觉到安慰。
中秋节到来时,少斌接到了岳母的电话,嘱咐他们全家早些回去吃团圆饭。贞贞蹦蹦跳跳地喝着歌,像个小虫子一般,在地面上晃来荡去。她攥住少斌的衣角,拉着便往停泊在坪坝的摩托车那里走。这小家伙,听说窜门走人家,别提有多亢奋。
少斌有些感慨,记忆中,多是聚少离多。多少年了,似乎总是忙忙碌碌,为生计、为理想而奔波,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过个像模像样的节日。这次,哥嫂破天荒搬了蜂箱回来小住,岳母就喜不自禁,人老了,总盼着儿孙绕膝的日子。
仲秋节气里,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大地就裸露出光秃秃的枯黄色。有些田畈遗下许多稻穗,经历过几场秋风秋雨,田间就冒出一片新绿,成了天然的牧场,这自然成了牛儿们觅食的好去处。一块田地间,几头牯牛正费力地嚼食新鲜的稻秸秆,呼啦啦的声音,仿佛拉着风箱一般。一位老人,坐在田埂上,捋着山羊胡子,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
在村口,夫妻俩与村里有名的“男人婆”李大姑擦肩而过。两人停下车,热情地喊着婶子时,“男人婆”却只哼哼了一声,算作回应。这几年,日子于“男人婆”来说,俨然芝麻开花——节节高。从村里搬迁到镇上,过上城里人的日子,衣食无忧,这是多少乡下人梦寐以求的事呵!这样的华丽转身,她很快跨越了,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初到镇上,她显得谨小慎微,每日里侍弄些菜地聊以打发时日。后来,便有些趾高气扬起来,碰到熟人,总是吹嘘自己如何的命好,生出两个宝贝疙瘩女儿。一个考上名牌大学,一个又是挣钱能手!比起那些家中生了小子的人家不知强出多少倍哩!
只是,春草一直不肯结婚,别人还以为她挑三拣四,好多俊秀的乡里后生吭哧哼哧鼓捣着上门提亲,都被“男人婆”一一回绝。其实,“男人婆”心里也搞不懂呀!那么多的小伙子,花花绿绿的,有些还让她怦然心动,只是这妮子就是不允,也不知她的心里犯着什么贱!放在以前,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哩!
回绝的多了,有人私底下发着愤懑:“哼!也不见得是什么黄花闺女,有么子了不得,难不成她能一辈子不嫁!”
到了岳母家,少斌就听得岳母正数落着“男人婆”。
“这莫老二家的,像么子话,村里的老房子早就卖给人家,田头的地也上了别人责任田的合同,还想悔陀子?早几年搞么子去了,现在种田不收税,公家还有补贴,她就眼红、眼馋哒——大老远的,从镇上跑回来,死活要从人家手中悔出两亩地来。这人,真是的……!也只有她这样死缠乱打的人才做得出来哦!”
“哇!好多的小蜜蜂啊!”贞贞挥动着小手,在宽阔的禾场上奔跑。
禾场上空,高大的苦楝树下,秋天的楝树果散发着苦涩的清香,正午热暖的秋风让人有些微醺,三三两两的蜜蜂在此间盘旋飞舞。贞贞悠然徜徉在自然的怀抱里,有些忘乎所以,她对这些小天使一样的蜜蜂有着与生俱来的挚爱。
“贞贞!别跑,小心让蜜蜂螫了!”少斌追了过来,面对活泼可爱的宝贝女儿,他潜藏了浸入骨髓的怜爱。
“莫慌!现时的蜜蜂不螫人呢!”大舅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罐白糖。
“仲秋来了,蜜蜂少了可供觅食的花粉,它们的活动性就大打折扣,和人一样,它们也需要休养生息呢!也为来年积聚养分……”
少斌的目力扫过去,禾场下方,堆积着密密麻麻的蜂箱,这些蜂箱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稻草,最上面压了一排砖石。大舅哥走过去,揭开稻草和砖石,然后掀开蜂箱的门闩,将罐里的白糖均匀地倒在蜂房上面。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大舅哥的目光无比的慈祥,仿佛一个阅尽世事的老者。
秋阳烈起来了,暖融融的,田野里,土地的芬芳愈发浓郁。少斌怀里抱着女儿,悠然陶醉在这无边的应景里……
我大姑夫纳闷地想着,母亲说,还没等他想出个名堂,就看到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一团团白烟,随即听到排枪响,虎狼队里,几个正大声骂人的队员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鲜血。司马大牙一看情势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尸,往沙梁撤退。流沙松软,陷着他们的腿,他们都在考虑德国人的膝盖问题。德国人跟踪追击,他们跋涉流沙的动作一点不比虎狼队员们笨拙,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膝盖在瘦腿裤子里运动。队员惊慌失措,司马大牙也紧张,硬挺着说:“不要紧,兄弟爷们,沙里陷不死他们,咱还有第二招。”正好这时德国人出了流沙,进入槐树林,你们祖爷爷们大喊一声:“拉!”几十个虎狼队员拉着埋在沙里的绳索一拽,挂在槐树上,被红白槐花掩藏着的屎尿罐纷纷倾倒,劈头盖脸一阵尿屎雨,淋在德国鬼子身上。有几个没拴牢的屎罐子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德国人头上,当场砸死一个。德国人龇牙咧嘴,叫喊连天,拖着枪纷纷倒退。俺大姑夫说,如果这时候虎狼队乘胜追击,那就如猛虎入狼群,八十多个德国鬼子一个也活不了。可虎狼队员只顾拍掌欢呼,哈哈大笑,让德国鬼子溜到了河边,德国人跳到河里洗着身上的屎尿。虎狼队员们等待着他们呕吐而死,但他们洗净了屎尿后,端起枪一个齐射,一颗枪子儿恰好从司马大牙的嘴里射进去,从他的天灵盖上钻出来,他连哼都没哼就死了。德国人把高密东北乡烧成一片白地。袁世凯又派来兵,活捉了你们祖爷爷上官斗。他们为了杀一儆百,在村子中间那棵大柳树下,给你们祖爷爷施了最吓人的酷刑:赤脚走铁鏊子。施刑那天,整个高密东北乡都轰动了,围观者有上千人。俺大姑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她说官家先用石头支起十八面铁鏊子,鏊子下插上劈柴点火,烧得十八面鏊子面面通红。然后,刽子手把你们祖爷爷架来,让他赤脚在鏊子上行走。他的脚上冒着焦黄的烟,那股臭味儿,熏得俺大姑昏迷了好几天。俺大姑说上官斗真不愧是打铁的,钢筋铁骨金牙关,受着这样的酷刑,他也哭,也嚎,但没一句讨饶的话,他在鏊子上走了两个来回,那脚已经没有脚的模样啦……后来,官家把他杀了,砍下头,运到济南府去展览。
“大哥,差不多了。”那个要用獾油给司马库治烧伤的队员对司马库说,“黎明前那列车快要到了。”桥下已横七竖八地戳着十几根烧断的钢梁,蓝白的火苗儿还在桥上闪烁。司马库说,“便宜了他们。你保证火车能把桥压塌吗?”“大哥,再截下去,只怕火车不来桥就塌了!”“那好,姜技师,姜技师,下来吧,”司马库喊,“你们,”他招呼着众队员,“把这两条好汉子接下来,赏给他们每人一瓶烧酒。”蓝火花消失了。队员们把姜技师和他的助手托看放到爬犁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风息了,寒冷更甚,砭入骨髓。蒙古马拉着爬犁,摸着黑在冰面上走。走出约有二里路,司马库下令停住。他说:“费了半夜劲,得等着看个热闹。”
第二卷第14节 敢欺负我的闺女
那列货车驰来时,日头刚刚冒红。河上一片光明,河两岸的树木上结着金琉璃,银琉璃,大铁桥默默地趴着。司马库紧张地连连搓手。嘴里咕噜着一些脏话。火车铿铿锵锵、威风凛凛地压过来,临近铁桥时,鸣起了响彻天地的汽笛。车头上喷吐着黑烟,车轮间喷吐着白雾,咣当咣当的巨响令人胆颤,河上的坚冰在微微颤抖。队员们惴惴不安地望着火车,蒙古马的耳朵往后伏倒,紧贴在披散的鬃毛上。火车昏头昏脑地冲上铁桥,它是那样粗野蛮横,大桥也似乎岿然不动。一秒钟内,司马库和他的队员们脸色变灰,但一秒钟后他们便在冰上欢呼雀跃起来。欢呼声最响亮的是司马库,跳跃得最高的还是司马库,尽管他屁股上的伤势的确十分严重。大桥是在一秒钟内坍塌的,那些枕木、钢轨、沙石、泥土,与火车头一起下落。火车头撞在一个桥墩上,桥墩也随着坍塌,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巨响,然后是飞蹿起几十丈高、在空中冰浴着阳光的冰块和砂石、弯曲的钢架和断裂的枕木。然后是几十节满载着货物的车厢轰轰烈烈地挤上来,有的栽在河道里,有的歪在道轨旁。随即爆炸连绵。爆炸是从一节满载着烈性炸药的车厢开始的,然后引爆了炮弹、子弹。河上的冰被震裂,河水汹涌地冒上来,河水中有鱼有虾,还有一些青盖的鳖。一条人腿带着大皮靴落在一匹蒙古马头上,砸得它头昏眼花,双膝一弯跪在冰上,沾掉了两片毛。一个足有千斤重的火车轮子砸在冰上,激起冲天水柱,落下来的是稀薄泥浆。巨大的气浪震得司马库耳朵失灵,他只看到蒙古马拖着爬犁在冰河上没头苍蝇般乱撞,队员们都呆呆地站着或是坐着,有的人耳涡里流出了黑血。他大声吼叫,但自己也听不到声音,队员们张着嘴仿佛也在喊叫,但也听不到声音……
司马库费尽了力气,才把他的爬犁队带到了昨天上午他们用蓝白火苗切割冰块的地方。我的二姐带着我三姐四姐又在那儿抬水抓鱼,昨天割开的冰窟窿一夜又冻结,冰层约有一寸厚,我二姐用短柄铁锤和钢凿把冰凿开。司马库的人马赶到这里,蒙古马抢着喝水,喝完了水有几分钟,那些马便浑身哆嗦四肢抽搐着倒在冰上,一会儿工夫全死了。凉水把它们张开到最大程度的肺叶炸破了。
这天的黎明,整个高密东北乡的所有生灵、人、马、驴、牛、鸡、狗、鹅、鸭……连冬眠在洞穴中的蛇,都感受到了来自西南方向的大爆炸,它们错以为春雷惊蛰,纷纷爬出洞穴,冻死在野地里。
司马库带着他的队员们来村里休整,司马亭用尽了全中国的脏话咒骂他们,但他们的耳朵全部失聪,还以为司马亭在赞颂他们呢,因为司马亭骂人时脸上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情。司马库的三个老婆各自拿出家传秘方,为她们共同的男人治疗屁股上的烧伤又加冻伤。常常是大老婆刚刚在他屁股上贴了膏药,二老婆又端来一盆加了十几种名贵中药熬成的洗剂,揭掉了膏药刚洗完,三老婆就拿来了用松柏叶和冬青根加上鸡蛋清儿老鼠胡须灰调制成的粉剂……如此川流不息,使他的屁股干了湿,湿了干,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搞到最后,司马库穿上棉裤,扎上两条皮带,一见到三个老婆的影子就抓起斧头或是拉动枪栓。他的屁股上的伤没好,耳朵却恢复了听力。
司马库恢复听力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的怒骂:“全村都要跟你遭殃,等着瞧吧!”司马库伸出跟他哥哥同样柔软红润、肉厚皮薄的小手,捏住了哥哥的下巴。他看着哥哥一贯刮得光溜溜的嘴唇上钻出来的几十根弯曲、焦黄的胡子,和那嘴唇上裂开的皮,悲伤地摇摇头,说:“我跟你是一个爹下的种,骂我就是骂你,你骂吧!好好骂!”说完,他就松了手。
司马亭张口结舌,望着弟弟高大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提起锣,走出家门,笨拙地爬上他的瞭望塔,向西北方向张望。
司马库带着队员们又去了一趟铁桥,拉回了一些扭曲成麻花状的铁轨,还有一个刷着红漆的火车轮子,还有一堆谁也叫不出名字的破铜烂铁,在教堂大门外的大街上摆开,向乡亲们炫耀战绩。他嘴角挂着两朵小泡沫,一遍又一遍地向观众宣讲他毁坏桥梁、颠覆日本军列的经过。他每讲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灵活现的细节,越讲越丰富,越有趣味,讲到后来,竟跟《封神演义》差不多了。二姐上官招弟成了司马库的忠实听众,她起初是听众,后来是那件新式武器的见证人,发展到最后,除了目击者竟还成了毁桥事件的参与者,好像她一直跟随着司马库,跟着他一起攀上桥墩,又随着他从桥墩跌下,司马库屁股痛时她跟着咧嘴,仿佛两个人伤在同一部位。
正像母亲说的一样,司马家的男人,都是一些疯疯颠颠的家伙,那个盲女坐着瓮漂来,奇俊无比却双目失明,说出话来谁也听不懂,不是听不懂她的语音,而是解不开她话里的意思,她一定是个精神病人。你想想,这样的女人的后代,哪个能正常?母亲已觉察到上官招弟的心事,预感到上官来弟的故事很快就会重演。她忧心忡忡地盯着女儿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的可怕的激情,和她那通红的不知羞耻地肿胀着的厚唇,这哪里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分明是头发了情的小母牛。母亲说:“招弟,我的闺女,你才多大呀?”二姐瞪着眼反驳母亲:“你像我这么大时,不是已经嫁给我爹了嘛!你还说过,你的大姑姑十六岁时就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孩都像肥胖的小猪一样!”话说到这种程度,母亲就只有叹息了。但二姐不依不饶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他已经有了三房太太。我做他的四太大。我知道你还想说,他辈份比你大。我跟他既非同姓,更非同宗,不犯规矩。”
母亲放弃了对二姐的管制权,一切由她自便。她表面上平平静静,但我从奶汁的味道上,知道母亲内心波澜滔天。在二姐追随着司马库胡闹腾那些日子里,母亲带着我那六个姐姐,在我家的萝卜窖子里,挖了一条通向南墙外秫秸垛的暗道。挖出来的泥土,一部分填到粪坑里,一部分垫在驴栏里,大部分填到秫秸垛旁那口枯井里。
春节平安地度过。元宵节的夜晚,母亲背着我,领着六个姐姐,去大街上看灯。村里家家挂灯,都是些小灯笼,只有福生堂大门口悬挂着两盏像水瓮那么大的红灯,每个灯笼里插着一根比我的胳膊还要粗的羊脂大蜡烛,烛光闪闪,使灯笼放出耀眼的光辉。二姐招弟哪里去了?母亲不管不问。她已经是我们家的游击战士,有可能三天不回来,也可能突然回来。大年夜里。我门正要放鞭炮迎财神时,她身披着一件黑斗篷回来了。她故意炫耀着紧紧束住细腰的牛皮腰带,和那沉甸甸地挂在腰带上、闪烁着镍光的左轮子手枪。母亲用近乎嘲讽的口吻说:“想不到上官家又出了一个女响马!”说完这话时母亲一脸哭相,二姐却咧开嘴笑了,她的笑是准纯情少女式的,使母亲感到还有挽救她误入歧途的可能,于是母亲说:“招弟,我不能让你去给司马库做小。”上宫招弟冷笑一声——这冷笑完全是毒辣妇人式的——母亲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随即便熄灭了。
大年初一,母亲去给她的姑姑拜年,说起来弟和招弟的事情,她的大姑姑——久经磨练的老女人——说:“儿女情事,只能随其自然。再说,你有沙月亮和司马库这样的女婿,这辈子还愁什么?这两个人,都是钻天的鹞子!”母亲说:“我只怕他们死不在炕上。”母亲还想罗唆,她的大姑姑很不耐烦地挥挥手,驱赶苍蝇一样把母亲的话一扫而去。她说:“让我看看你的儿子吧。”母亲把我从棉布袋里提出来,放在炕上。我恐惧地看着母亲的大姑姑那张又窄又小、千沟万壑的脸和镶嵌在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炯炯的绿眼睛。她凸起的眉骨上竟然没有一根眉毛,眼圈周围却生着密匝匝的黄睫毛。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摸摸我的头发,揪揪我的耳朵,捏捏我的鼻尖,我厌恶极了她的这种侮辱性的抚摸,尽力向炕角爬去。她一把揪住我,大声说:“小杂种,站起来!”母亲说:“大姑,他才七个月,怎么能站起来?”老妇人却说:“我七个月时就能去鸡窝里给你奶奶掏鸡蛋了。”母亲说:“大姑,那是您,您不是平常人物。”老妇人说:“这个小子,我看也不是个平常人物!马洛亚这人,可惜了呀。”母亲的脸红了,接着又白了。我爬到炕里边,手把着窗台,双腿一挺站了起来。老妇人拍着巴掌说:“看吧,我说他能站起来,他就能站起来!回过头来,小杂种!”“大姑,他叫金童,你怎么老叫俺小杂种!”
“杂种不杂种,只有娘知道,是不是啊,我嫡亲的大侄女?再说,我这是爱称,小杂种啦,小鳖蛋啦,小兔崽啦,都是爱称,小杂种,走过来!”母亲的大姑姑吼叫着。
我转过身,双腿颤抖着,望着母亲泪水盈眶的脸。“金童,我的乖儿子!”母亲伸出双臂,召唤着我。我扑向母亲的怀抱。我会走了。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儿会走了,我的儿会走了。”
母亲的大姑姑严肃地说;“儿女就是一群鸟,该飞的时候,留也留不住。你呢?我是说他们都死了你怎么样呢?”
母亲说:“我挺好。”
老妇人高声说:“好就好,凡事住天上想,往海里想,最不济也往山上想,别委屈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母亲回答说:“我明白。”
告别的时候,老妇人问:“你婆婆还活着吗?”
母亲说:“活着,在驴屎里打滚。”
老妇人道:“这个老东西,强梁了一辈子,想不到落了这么个下场!”
如果没有母亲与她的大姑姑这次密谈,我不可能在七个月时便能行走,母亲也不可能有兴致带我们去大街上观灯,那样我们只能过一个索然无味的元宵节,那样我家的历史有可能不是目前这样子。大街上人很多,但似乎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人与人之间洋溢着安定团结的气氛。很多的孩子,提着噼噼哩哩滴火花的金老鼠屎,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我们在福生堂大门前停住,观赏着大门两侧那两个庞然的大灯笼。灯笼暖昧的黄光映照看大门额头上悬挂着的金字匾额。福生堂大门洞开,深深的庭院里灯火通明,传出一阵阵的喧哗。大门外聚集着很多人,袖着手,静静地立着,像等待着什么。多嘴多舌的三姐上官领弟问身边的人:“大叔,这里要施粥吗?”那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身后一个人道:“姑娘,腊八节才施粥呢。”三姐回头问:“不施粥在这干什么?”那人道:“要演文明戏呢,听说是从济南府搬来的名角。”二姐还要絮叨,被母亲捏了一把。
终于,福生堂大院里走出了四个人,每人手里握着一根高竿,竿梢上挑着四个黑乎乎的铁家伙,铁家伙喷吐着灼目的火苗,照耀得大门前亮若白昼,不,比白昼还亮。离福生堂大院不远处,教堂的破烂钟楼上栖息着的野鸽子惊慌地飞腾起来,在白光里咕咕鸣叫着飞过,飞到黑暗里去。人群里有人高叫一声:“瓦斯灯”!从此我们知道了这世界上除了豆油灯、洋油灯、萤火灯之外,还有这能把人眼照痛的瓦斯灯。四个挑灯的黑大汉在“福生堂”大门前站成一个四角形,好像四根黝黑的柱子。大门内又出来几个人,扛着卷成圆筒状的苇席,咋咋呼呼地走到四个挑灯人规范出来的宝地中间,使劲儿把席扔下,然后,解开束席绳,苇席便自动地展开。他们弓看腰,拽着席角,快速地挪动着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由于他们的脚步太快,也由于瓦斯灯光太强烈,使我们的眼睛出现重影,所以我们一致地看到,那些扯着席子跑动的人,都生看四条以上的腿,腿与腿之间,还牵拉着一些透明发亮的蛛网状的东西,由于这些东西的缠绕,他们的奔跑就好像在蛛网上做着无奈挣扎的小甲虫。席子铺好后,他们直起腰来,对着观众亮了一个相。他们的脸上,涂抹着一道道油彩,好像一块块新鲜斑斓的兽皮。有的像豹子皮,有的像花鹿皮,有的像猞猁皮,有的像在庙里偷食供果的花面獾的皮。然后他们便跑两步退一步似的蹿回福生堂大门里去了。
在四盏瓦斯灯嗤嗤的喷气声中,我们静静地等待着,崭新的苇席也在静静地等待。四个高举灯竿的黑汉,变成了四块黑色的石头。一阵锣响,抖擞起了我们的精神,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大门里边,但都被那镶着斗大福字的白色影壁墙挡住。我们等待了仿佛半辈子,司马亭——福生堂大掌柜、大栏镇原镇长、现维持会长——哭丧着脸出了场。他提着那面饱受打击的铜锣,仿佛极不情愿地敲着锣绕场转了一周。然后站在席地中央,对着我们说:
“各位乡党,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姊妹们,俺兄弟扒铁桥打了胜仗,好消息传遍了四面八方,七大姑八大姨都来祝贺,送来了嘉奖令二十多张。为庆祝这一个特大胜利,俺兄弟请来了戏子一帮。他自己也将要粉墨登场,演一出新编戏教育乡党,元宵节不能忘英勇抗战,决不让小鬼子占我家乡。司马亭是一个中国男儿,决不再当这维持会长!乡党们,咱是中国人,不侍候日本人这帮狗娘养的。”
说完这段合辙押韵的话,他对着观众鞠了一躬,提着锣往回跑,与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胡琴师、横笛手、琵琶匠撞在一起。音乐师们挟着乐器,提着板凳上场。
乐师们坐在席边,吱吱呀呀地调弦,以横笛手吹出的两个音符为基准。高的往下落,低的往上拧。胡琴、琵琶、横笛,统一在一起,编织成一根均匀的三股绳,编了一段,停下来,等候着。然后鼓手、锣手、钹手、镲手,夹着家什提着凳子出来,与乐师们对面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一阵。小锣清脆单调地响了几声、小鼓敲出点儿,胡琴琵琶横笛齐鸣,编织着绳子,捆绑着我们的腿让我们不能走,捆绑着我们的魂让我们不能想。曲调缠缠绵绵,悲悲凉凉,有时又哼哼唧唧、嘟嘟哝哝,这是啥戏?高密东北乡的茂腔,俗称“拴老婆的撅子”,茂腔一唱,乱了三纲五常;茂腔一听,忘了亲爹亲娘。于是随着节拍,观众的脚在抖动,观众的嘴唇在翕动,我们的心在颤动。我们的等待就像那弦上的箭,到了临界发射的最后关头……五、四、三、二、一声高腔,在高腔结尾处又声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云天。
俺本是窈窕一娇娘——呐——在放声歌唱的袅袅余音里,我二姐上官招弟头戴一朵红绒花,身穿蓝士林偏襟褂,扫腿裤子蓝绣鞋,左手挎竹篮,右手提棒捶,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司马家大门里流出来,流到耀眼瓦斯灯光下,在席地上煞住浪头,亮了一个相。眉毛不像眉毛是天边的新月,目光如水洒在我们头上,鼻子瘦削高挺,厚厚的嘴唇涂抹得比五月的樱桃还要红艳。然后是寂静,万眼不眨眼,万心不跳动,憋足一股劲,齐齐地喝一声彩。接下来我二姐舒腿、下腰,跑圆场,腰肢柔软如池边春柳,脚步轻捷似麦梢蛇在麦芒上滑动。这天晚上虽无风但还是寒冷异常,我二姐却穿着一身单衣。母亲吃惊地看到,自从吃罢鳗鲡之后,二姐的身体已经发起来了,胸前那两坨肉已经与成熟的鸭梨不相上下,而且形态端正、优美、继承着上官家女人丰乳肥臀的光荣传统。二姐绕场旋转一周,气不喘,神不乱,顿喉唱出第二句:嫁给了司马库英雄儿郎——这一句平稳过渡,尾腔没有往上扬,但引起的反响如石破天惊。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女儿?——这是上官家的女儿——上官家的女儿不是跟着鸟枪队跑了吗——这是二女儿——啥时攀上了司马库做小老婆?
——操你们的娘,这是唱戏!操你们的娘,闭嘴!我三姐上官领弟和其他几位姐姐在人群里大喊着,为我们的二姐辩护。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儿的夫他本是毁桥专家,洒烧酒布火阵在蛟龙桥上。五月里五端阳蓝火万丈,烧得那小日本哭爹叫娘。我的夫他屁股受了重伤。昨夜里大风雪天地皆白,我的夫带队伍去毁铁桥梁……接下来我二姐做敲冰状,做在冰水里洗衣服状。她浑身瑟瑟,犹如一片挂在腊月树梢的枯叶。观众进入戏境,有赞叹不已者,有用袄袖子沾泪者。突然一阵锣鼓响,我二姐站起来往远处张望——耳听得西南方震破天响,又望见夜空中熊熊火光,一定是儿的夫毁桥得胜,小日本军火车见了阎王。俺回家速速把烧酒烫上,再杀两只鸡炖锅鸡汤——然后二姐做收衣状,做爬堤状,接唱:猛抬头发现四条豺狼----先前扛出苇席那四个腿脚麻乱满脸油彩的人,翻着连串的空心筋斗从大门里滚出来。他们围定我二姐,你一爪,我一爪,像四只猫围定一只小耗子。那个脸画成花面獾模样的,怪腔怪调地唱着:俺本是日本国龟田队长,出来找一个花花姑娘,早听说东北乡美女成群,一抬头看到了美貌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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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呀,走呀走,跟着大太君去把福享。紧接着他们把我二姐叉起来。我二姐身体一挺,绷得像棍一样直,被四个“日本鬼”高高举起,在席地上转圈。锣鼓敲得紧急,犹如急风暴雨。观众涌动,往前逼近。母亲大叫着:“放下俺的闺女!”母亲呐喊看冲上前去。我绷直双腿站在棉口袋里,这感受与我后来骑在马上的感受颇为相似。母亲伸出双于,像老鹰捉兔子,抠住了“龟田队长”的双眼。他哀嚎着松了手,其他三个人也松了手,我二姐跌在席地上。那三个演员跑了,母亲骑着“龟田队长”的腰,在他的头上胡撕乱扯。我二姐拉扯着我母亲,高声嚷嚷着:“娘,娘,这是唱戏,不是真的!”
又拥上去几个人,把母亲和“龟田队长”分开。“龟田队长”满脸是血,逃命般蹿进大门。母亲气喘吁吁,余恨未消地说:“敢欺负我的闺女,敢欺负我的闺女?!”二姐恼怒地说:“娘,一场好戏,全被你搅了!”母亲说:“招弟,听娘的话,咱回家去,这样的戏,咱不能演。”母亲伸手去拉二姐,二姐一甩胳膊,懊恼地说:“娘,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啦!”母亲说:“是你给我丢人!跟我回去!”二姐说:“我就不回去。”这时,司马库高唱着出了场:毁罢铁桥打马归——他穿着马靴,戴着军帽,手持一根真正的皮鞭,跨下是一匹想象中的骏马,他双脚跺地,往前移动,上身起起伏伏,双手挽着虚无的缰绳,做出纵马驰骋状,锣鼓喧天,丝竹齐鸣,尤其是那根横笛,发出穿云裂帛之声,令人魂飞魄散,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笛声的感召。司马库面孔如铁,又凉又硬,严肃得要死,没有一丝丝油滑肤浅----忽听得河堤上乱纷纷,快马加鞭往前赶呐——得儿驾----胡琴摹仿出马的嘶鸣:咴儿咴儿咴儿咴……心似火急马如风,一步当做半步走,三步当做两步行----锣鼓紧急,跺脚,移步,鹞子翻身,凌空开胯;老牛大憋气,狮子滚绣球——司马库在席地上表演了他的全部绝技,很难想象他的屁股上还贴着一块足有半斤重的大膏药。二姐着急地把母亲推出去。母亲嘴里嘈嘈杂杂地吵着,别别扭扭地回到原来位置。三个扮演日本兵的男人,猫着腰钻到中央,试图重新把二姐举起来,那个“龟田队长”没了踪影,万般无奈,只好三个人将就着,两个举着前头,一个举着两条腿。他的花里胡哨的头,夹在二姐双腿间,显得十分滑稽,观众嘻嘻地笑,那颗头在双腿间挤鼻子弄眼,观众愈笑,他愈来劲,终于发展成大笑,令司马库满脸不悦之色。但还是接着前边往下唱:忽听得人群闹嚷嚷,却原来日本兵又逞凶狂,
奋不顾身冲上前,——伸手抓住个狗脊梁----住手!司马库伸手抓住脑袋夹在二姐双腿间的“日本兵”,大喊一声。接下来是武打场面,原本应该四对一,现在只好三对一,经过一番搏斗,司马库制服了“日本人”,救下了“妻子”。“日本人”跪在席地上,司马库挽着我二姐,在喜庆欢快的曲调中,走回大门去了。然后那四个高挑瓦斯灯的黑色人陡然活了,挑着灯跑回大门里边去。光明骤然丧失,我们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天凌晨,真正的日本人包围了村庄。枪声、炮声、战马嘶鸣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母亲抱着我,带着我的七个姐姐,跳下萝卜窖子,在黑暗潮湿阴冷中爬行一段,进入宽阔之地,母亲点燃了豆油灯。惨白的灯光下,我们坐在干草上,侧耳听着上边隐隐约约地传下来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从前边黑暗的地道里,传来了咻咻的喘息声,母亲抓起一把打铁用的铁钳,一口吹熄洞壁窝里的灯盏,洞内顿时漆黑。我哭起来。母亲用一只奶头堵住了我的嘴。我感到那奶头冰冷、僵硬、失去了弹性,还有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
咻咻声越来越近,母亲把铁钳高高举起。这时,我听到二姐上官招弟变了调的声音:“娘啊,别打,是我……”母亲舒出了一口气,高举着铁钳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招弟,你把娘吓死了。”母亲说。“娘,点上灯吧,后边还有人。”二姐说。
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油灯点燃。惨白的灯光重新照耀洞穴。我们看到满身泥土的二姐。她腮上有一道血迹,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这是什么?母亲惊问。二姐嘴巴扭歪着,清明的泪珠从她污脏的脸上流下来。“娘呀,”她哽咽着说,“这是他三姨太太的儿子。”母亲一怔,恼怒地说:“从哪里抱来的,还给我抱到哪里去!”二姐膝行几步,仰脸看着母亲:“娘啊,您发发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杀了,这是司马家的一条根……”
母亲掀起被包的一角,露出了司马家小儿子那张又黑又瘦的长脸。这个家伙正在酣睡,这个家伙呼吸均匀,这个家伙翕着粉红的小嘴,好像正在梦中吃奶。我心中充满了对这家伙的仇恨。我吐掉奶头,大声嚎哭,母亲把她的更加冰凉、更加苦涩的奶头堵在我的嘴里。
“娘,您答应收留他了?”二姐问。
母亲闭着眼,一声不吭。
二姐把那孩子塞到三姐上官领弟怀里,趴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哭着说:“娘,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您救了这孩子,女儿终生都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二姐爬起来就住外钻,母亲一把拽住她,哑着喉咙问:“你去哪儿?”
二姐说:“娘,他的腿受了伤,在石碾子底下藏着,我要去找他。”
这时,外边传来马蹄声和锐利的枪声。母亲侧身堵住通向萝卜窖的洞口,说:“娘什么都答应你,但不能让你出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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