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开镰的时候，年逾花甲的老婆下楼梯时闹了个粉碎性骨折，在市骨科医院住院手术后，孙大头心头起火冒烟。他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干建筑，这几年光景不好，有时还指望地里的收入添巴点儿。只是一大家人的三十亩地由他老两口种着，眼下二麦成熟，赶在这节骨眼儿，老婆出了这档子倒霉事。他趴在住院楼二十八层的窗台上，闻着一股股小凉风飘来的小麦清香味儿，听着若隐若现的收割机的轰轰声响，他心急如焚。这时，一滴斜雨落在他的鼻尖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粗大的雨点“叭叭叭”砸了下来。
老婆出事那天上午，大头到麦地里看了，麦芒焦了，饱满的麦粒儿都顶破了麦壳，“嗐！完了，完了。今年这几十亩小麦收成要泡汤了。”
雨下了三天，孙大头在病房里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今早天气放晴，他让医院帮他找了个临时护工，打辆出租直奔他的麦田边，跳下车一看，懵了:这麦被割了个一干二净。其他人家的麦都扑倒在地上，有的已经生芽。收割机司机见没法儿割，一个个都走了。正在用镰割麦的地邻栓子站起身来，捶捶酸痛的腰背:“大头叔，你在医院里侍候俺婶子，还连夜跑回来把麦收了，真了不起。要不然，晚一步也得像俺这样……”
孙大头没理他，挠了挠头，打了110，没一会儿，警察和村治安主任小柱来到现场。“这案肯定是那天夜里下雨之前发生的。”他们查了远处路上的监控，时间的确是吻合的，一辆收割机在零星小雨中急急地收割，但车号和人相看不清，警察要求在场的人协助辨认。孙大头一看，咬牙切齿，骂道:“奶奶的！冤家对头啊！这不是耿春风吗？”小柱摇摇头:不可能。耿春风年过七十，因为自他老婆死后，他一个人就去县城偎他唯一的闺女婷婷家过日子。这不，小柱指指不远处耿家的倒麦，他自己的就不收，还会偷你家的吗？再说，那得费多大的劲啊！孙大头说耿跟他有仇，还有理有据:孙大头当村民组长，又依仗着有亲戚在乡计生委，他连生了三个儿，老婆怀第四胎时，他牛逼哄哄地说，我最少得生上一个班才考虑计划生育。老耿不吭不响，一封信告到市里，把他老婆给解了扎;孙大头在自家承包地地头为大儿子建房，老耿当面鼓、对面锣，硬是把罗大头刚码上的根脚砖给踢了，还指着孙大头道:你头不小！就你那点小权力，敢在基本农田违法私建，你还上天哩。为了这事，惹起了一场村民组长民选。耿得了绝对优胜票数，可他又推屎装尿地说自己心脏不好，让得票第二的栓子干了。在孙大头看来，姓耿的就是存心看他大头的大花脸，现在，大头要新仇旧恨一起报，非要把他送进监狱不可。警察考虑一下，说这事儿的确得弄个明白。小栓与婷婷是同学，他提供了婷婷的手机号。拨通后，警察向婷婷打探其父的情况，婷婷说，下雨那天晚上，父亲回老家交第二季度的党费，他说，顺便再看看麦熟的情况。夜里很晚才回来，天没亮就突发脑梗，现在在医院人事不省。说着，呜呜大哭起来。
警察、孙大头他们赶到医院，找到了耿春风。好半天，他才愰愰忽忽地睁开眼，当警察讲起孙大头的麦时，等了好久，他才提了提气，点点头。
“你是请谁割的，麦子卖给谁了？”警察问。
耿春风眼光慢慢游移着，他看到了孙大头，轻轻地“嗐”了一声:“葡……葡萄……”
正掩着嘴哭的婷婷赶紧过来:“爸，您想吃葡萄吗？俺去给您买。您是吃……有核的，还是无核的？”
耿春风吃力地:“砖……砖头……。”说着，又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这话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也理不出个眉目。警察根据情况，决定暂停案件调查。
孙大头气得哼哼地回到了家，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姓耿的，你真是个玩家呀，点头承认，又胡说八道，还装死。你再狡猾，我就不信……”他突然看到门前葡萄架下放了一块砖头，这是从来没放过砖块啊，他想起了耿春风在医院说的话，猛地跑过去，拿开砖头，扒开砖头下的一把干草，下面露出了方方正正的塑料袋，拉出一看，里面装着一匝一匝的百元大票，回时，还有一张写着字的纸:
大头，听说你媳妇儿有难，我也帮不了你啥忙。虽然你当村民小组长时弄的事过分了一些。但你也算是个好人，这些年为一大家人没少操心受累，过日子也不容易啊。过去，我对事情的处理方式也不对，弄得你很没面子。不论你对我啥看法，做人都得讲究一点儿。现在，你陪护弟妹，下雨了，我帮你把麦收了，也卖了。钱、发票都在这儿。你可以去到狗墪儿收粮站再兑兑账。我还得马上回县城，叫婷姐想法告诉你——卖粮钱在这地方。
一向让你恨的——耿春风
孙大头又重新按票据点数了钱数，一角不差。这时，他的头真的大了:他耿春风咋回事啊，他怎么就与普通人不一样呢？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下来了。突然，他提着钱袋往通一边往县城的马路上奔，一边喘着粗气给婷婷打电话:“婷婷，我去给耿大哥送……送钱。咱一定得……得把他救活！”
婷婷泣不成声地告诉他:“你们刚……刚走，父亲就停……停止了呼吸，现在，我……我们正坐……灵车，向殡仪馆……”
孙大头发疯似的喊:“不！一定得等我赶……赶到，让我为他磕三个响头，你……你们再送他火……火化！”
马路上这会儿没有公交车，他向前跑着，喊着:“耿春风，你到底是个啥人？”
写于2024.5.26.
编辑：乐在其中
虎妞虎劲上来了。她胳肢窝里夹了条草蓆，肩膀上搭条被子，从村西骂到村东，:王八羔子亏心贼，俺那年种草莓，你他奶奶的去偷老娘的。今年，俺又种了，草莓也红了。有的人又该馋了。老娘我告诉你，有胆再去偷个试试！这几百分贝的高音吓得小星星直往云彩后面躲。
在草莓地头，她坐在被子上，极力地睁大眼睛，急切地想在昏暗的地平线上寻到一个身影。
五年前，虎妞当了小狼的新媳妇儿。听人说，小夫妻夜过好了才能过好日子。可小狼在这事上没有一点儿狼性，像一只懒猫，总是呜呜叽叽地不上工，逼得无奈时，还没进入状态，便中途退却，还气喘吁吁的样子，说自己身体好像不舒服，这可惹怒了虎妞:别耍孬。咱明天到县医院看看，到底是你身子的事，还是你心里钻了个什么妖精？第二天在医院里，她拿一把单子，陪小狼过了十几个检验关口。之后，小狼说很累，自己要坐在门诊大厅里休息一会儿，虎妞就去找了主治医生。医生问了她与患者的关系，告诉她一个晴天霹雳的结果:前列腺癌！有钱了还能延长一段生命;没钱，紧七慢八。她踉踉跄跄跑到厕所里，捂着嘴痛哭一场，想了想，把眼泪一抺，走到小狼面前，笑道:你那儿是欠点儿功夫，得吃药。
到哪儿弄钱给小狼治病？这刚组建的小家，没有任何积蓄，小狼又是个孤儿，自己娘家也是捉襟见肘的。那天，听收音机说，种草莓每亩能收入七、八千块。赌上了！虎妞买了二亩地的草莓种苗种上，她的身心每天都拴在这地里，因为她知道，这是丈夫的命。草莓结得疙瘩摞疙瘩，梅雨一场，草莓哗啦红了，方圆几里就能闻到这香甜的气味，很多人走到这地头就忍不住咽口水。虎妞怕人生了歹心，那夜，她背着被子独自来看草莓，就在她似睡非睡的时候，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反抗，但最终无济于事;她在那人脸上挖了一把，好让派出所破案，那家伙却用什么蒙着脸。
之后，她哭了一夜。
之后，她回到家，只说夜里被子发潮，睡不着觉，以后不再看了，现在人都学好了，估计也没人半夜三更去摘一把草莓。
接着，还没来得及釆摘，发了一场水，草莓坏完了，紧接着，小狼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她恨这该死的老天爷，恨那个蒙面的王八蛋，她也恨自己的命:要是小狼能为她留下一男半女，这个家也好守一些啊。可是，这癌症，嗐！……。
一个月后，她食欲不振，时不时地呕吐几口，她想，看来小狼在那边收拾好了，这是要接她去呢。虎妞到医院去检查，目的是看还有多长时间能与小狼相见。可医生告诉她:你怀孕了。她又喜又恨:自己要当妈妈了，可以在这儿看守着这个曾经温馨的家，能经常到小狼坟前坐一会儿，诉诉心里的苦，问问他，为啥把我丢这么远？她恨死那个蒙面的兔崽子，自己却怀上了他的种。造孽啊，这——这怎么会这么巧？我将来怎样面对孩子？
现在小嘎子上幼儿园了，回来时拿来一张家庭基本情况表，一瞅“父母”栏，虎妞的心又被蛰痛了:不能再让小狼蒙受不白之冤，可又不能不填啊。于是，她对小嘎子说:现在提这事儿俺伤心，等俺心情平静了，俺去找老师再填。
为了小嘎子上学的费用，她哪里跌倒哪里爬，今年又种了二亩草莓，又到了成熟的季节，她想了想，今夜还是要再去看一次草莓。于是，晚饭后，她边走边骂，一直骂到草莓地头的芦苇处，又大不咧咧地咳了两声。
她极力扩张视野，想把前方所有路口的昏暗看穿。她的脑海里搜寻着几年前那个魁梧的身影:村里几个寡汉条子个个都像壮牛似的。是石磙轧不出来一下屁的他吗？是开拖拉机挣两个骚钱就往小姐店里钻的他吗？是干建筑带班精得像二窝兔的他吗？都像，都不敢肯定。不管他是谁，今晚，他只要上了老娘的套，俺就先照脸扇他三巴掌，问他娘的你是不是男人，俺为你养了有爹没处认的孩子。每次在小狼坟前，俺给他说话时，这个话题俺多想说又不敢说。现在，小嘎子的表，俺咋填报？将来孩子怎么认祖归宗？俺……俺恨不得趴你肩膀上咬你两口。
一直没见人影儿。虎妞给自己鼓劲:坚持住，他会来的。……他可能等到人都睡得都像死狗一样再溜出来。
朦胧间，前面有个身影小心翼翼地向这边走来，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魁梧。她屏住了呼吸。
突然，虎妞觉得身后芦苇梢头发亮——月亮出来了。那影儿停了一下，随后，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一直消失在村庄的黑暗中。
虎妞看着东升的月亮，气不打一处来，她咬着牙，抖抖的手指着月亮，一跺脚，恶狠狠地低声咒骂:狗日的——月亮！
编辑：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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