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豆生南国
作者:李暮夕
文案
旁人说起张小檀,有三点,美貌、冷淡以及“周家司机的女儿”。
认识了十数载,周居翰对张小檀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多年前——
雨中站在大院门口那个孱弱却清丽的少女。
此后的很多年,每次他望向她时,她就会移开目光,永远不敢与他直接对视。
昨夜下了一场雨,到了今早,庭院里还是湿漉漉的。
吃完倒头饭,张小檀和几个小辈一道去了后面的隔间换衣服。她个头小,白色的孝褂披在身上尤显不伦不类。
村头的张嫂子帮她把腰带一紧一抽,发现还空出大半间隙,不由犯了愁:“姑娘,等会儿啊,我去找找针线,给缝紧一点。”
旁边四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劈手夺过那腰带,直接缠进两折布,打了个死结。
下午一点,一如早上,人又陆陆续续到齐了。灵堂里一片白,烛火明灭,几个穿着红色袈/裟的和尚在供桌前敲锣打鼓,口中念念有词。
张小檀和一众后辈跪在他们后面,时站时起,依次叩头。眼泪麻木地在冰冷的脸上流淌着。她心里却近乎漠然地死寂,无波无痕,好像很久以前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唱完道场,她跟着人群挤出了半大不大的门,旁边等待了很久的四姑趁势将她拉到了院门外,路上低声对她说,有人找。
张小檀问是谁。
四姑说:“不认识,开着辆黑色的轿车进来的,模样可气派。”说着停下了步子,朝村口的方向一指,“诺,那边。”
张小檀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柄深蓝色的雨伞。天边细雨疏淡,却极密布,交织在一起渐渐形成淡白色的烟雾。
周居翰修长的影子在雨幕里浮现,撑着那把深蓝色的雨伞静静地站在村口的那棵杨树下,一身黑色,隔得太远了,张小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眉梢眼角似乎都浸透了一层寒意。
隔了个把月,她幻想过了很多种再见他的场景,唯独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脚下的布鞋被雨水浸湿了,沉甸甸地挂在脚上,还有身上臃肿笨拙的孝衣——她近乎狼狈地低下了头。
走近了,才觉得他的眉就如远处如黛的青山,内敛温文,其实并不肃杀。
从村口到屋里这段路,两人一路无话。
这会儿已经结束了,家属聚在院子里焚烧寿衣和寿房。火焰大,一阵风刮过,猛地朝她这边扑来。
张小檀避之不及,一阵热辣袭来,眼泪顿时滚了下来。
耳边听到周居翰问她怎么样,那只温暖有力的手缓缓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心中一震,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忙用手按住眼睛,默默流泪,只是摇头。黑暗里,感觉他另一只手绕过了她柔软的腰肢,搀着她拐进了内堂。
她的心里泛起苦涩,还有埋藏在心底若有似无的嘲弄,自己都说不清。
到了里面,她听到他和四姑交涉,四姑说休息室里都是人,挤不下了,去二楼吧。她还来不及辩驳,就被他按着上了楼。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造起来的老房子,一楼前面是大堂,后面左右两边连着的是卫生间和厨房,楼梯是那种三角的木质楼梯,很狭窄,走起来“嘎吱嘎吱”响。
楼上就两个房间,入口都挤在这尺寸见方的楼梯平台上。周居翰扶着她进了最左边的那间。
张小檀心里一突,本能地想要退却。
不过,她到底没有这么做。
他去洗手间拧了湿毛巾递给她,她挨着床边坐下,慢慢擦着眼睛。
周居翰四处打量了一下。屋子里很简陋,除了靠墙边的这张床、另一边角落里挨着墙的小折叠床外,只有床边的一张小木几和一台抽屉大小的黑白电视机。
他从木几上捞了杯水,慢慢啜了一口,问她:“你今年大三了吧?”
“嗯。”
“明年有什么打算?考研、还是去工作?”
张小檀只略一思索了会儿,就答道:“工作。”
他转过头来看她,目光不算多么严厉,但是她闭着眼睛也知道他不悦了。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沉默四五秒钟,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开口,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是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只有不在乎,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其实,张小檀也不是个太过矫情的人。不过,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到底是伤了她的心。
她从一开始也知道了,那不过是他一时失意,加上醉酒乱性罢了。
她爸在京城那边给他家当了十多年的司机,她见他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他都是在西山指挥所那边工作,鲜少回来。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喝了两口酒就认错了人,将她当做了他那已经出国的前女友。
眼睛终于能看见了,张小檀转而把那毛巾捏在了手心里,湿漉漉的,好像结了一层细汗,不过抿着唇没有开口。
周居翰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抵触,解释说:“你成绩那么好,不考研可惜了。只有本科学历的话,以后想进研究院是很困难的。”
张小檀默了很久,到底还是说了:“没钱。你养我吗?”
这句话满满的都是挑衅,从见面到现在,她一直表现地很平和,现在才抬起头,出言怼他。
周居翰敛了声音,开始细细地打量她。他不笑的时候,表情就显得严肃。张小檀一直都有点怕他,只撑了两秒就避开了视线,咬着唇,徒劳地撑着场子。
“别咬着。”他伸手过来捏了她的下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只有底气不足又死要面子的小姑娘,才喜欢咬嘴唇。”
她冷着脸挣开了他的钳制。
周居翰并没有和她计较:“别任性。”
张小檀最抵触他这种成足在胸的语气,他越是心平气和,越是显得她心虚气短,无理取闹。
以前在大院里也是这样,他从来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
不,不止是她,很少有人能被他放在眼里。
……
她父亲老张是扬州人,九几年时,他们一家四口举家搬迁了过去,原本在空司大院西大门那儿的一个修车厂里干活,后来那地方扩建了,原有的几间平房仓库都拆了,又恰逢他老伴儿中风住了院,生活很苦。家里人商量了一下,实在是没法儿了,决定一块儿回到老家种田去。
周居翰的父亲周茂霆是从参谋做起的,年轻时就是有名的知识分子。
他有个老战友在空一所做研究,那段时间所里和北理联合组织了一个很重要的研讨会,为了赶进度,连日连夜地工作,不幸累倒了。
病来如山倒,老学究平日就缺乏锻炼,这一病,哪里还得了?
周茂霆听说了,几乎一个礼拜有四五天都往那边赶,每次都要从西大门那条道上过。有次他赶时间,车不小心陷进了一个坑洞里。
周茂霆发动了几次都没打着火,只好跳下来检查那车轮胎。
车倒没问题,只是熄了火,这轮胎却出了毛病,几块拇指大小的玻璃碎渣子躺在坑底,刚才他心急之下不停发动,轮胎滚动摩擦间,把这些碎渣子一股脑儿扎进了车胎里。
周茂霆又急又烦,拉了个过路的人就问这附近有没有修车的。被拉的这人好巧不巧,就是老张,听了,就说,首长您要是信得过我,我现在就给您去拿工具吧。
周茂霆赶时间,也不管他技术怎么样,就应了。
老张修了好几年的车,换个轮胎算什么?还给他换上了德国进口的特质奔驰胎。周茂霆低头看了看,踢了踢站起来,说,行啊。多少?
老张摇摇头,说算了。
周茂霆一听就板起脸了,说这怎么行,他们一家三代都没这规矩。
老张知道他误会了,苦笑着说明了来龙去脉。这人都要走了,留着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本来他就没打算要带走的,现在能帮到别人,也算留点儿念想了。
周茂霆心里就不是滋味儿,隔日就去总医院那儿把医药费给垫了。老张带着俩儿子一闺女过来,鼻涕眼泪不要钱地掉,就差给他跪下了。
周茂霆是个读书人,脸皮没那么厚,也不像老一辈枪火里来去的那些兵痞,当下就沉了脸,说你再这样我让警卫连的来赶人了,快起来,像什么话。
老张讪讪的,从那以后,就一直给他当司机。这一当,就是十几年。前些日子,周茂霆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家养老,可他死活不乐意。
他说自己身子骨还康健着呢,只要还有点力气,就得报答首长当年的恩情。
可没有几天,他也去下面和母亲、还有两个哥哥见面了。
也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吧,是因果循环。
只要一想起四年前暑假里那件事,张小檀的太阳穴就不停地跳动起来。对于这个父亲,她也说不清是爱多一点,还是恨更多一点。
就如她对周居翰。
永远处于这样的矛盾中。
……
天色暗了,房间里安静地只有座钟在“滴答滴答”地转动。
张小檀坐了会儿,站起来说:“没有备用的毛巾和牙刷了,你等会儿,我去镇口帮你买。”
他从后面捉了她的手:“不用。”
张小檀仿佛被烫了一下,反射性地缩回了手。
周居翰抬头对她说:“你在怕什么?”
张小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不过,她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并没有吓到他。他不闪不避,眼底反而有气定神闲的微笑。
张小檀暗恼自己不自量力,所有的底气似乎都在这一刻耗尽了。
周居翰收起了笑容,笃定地说:“我帮你报考研,明年,去北京。”
“去的不巧,镇上的小卖部关门了,脸盆和毛巾您先将就着用我的吧。”张小檀弯下腰,吃力地从盥洗台底部拨出叠地齐整的脸盆,用热水帮他里里外外都烫了一遍。
卫生间豆腐大小,站两个人都嫌拥挤,周居翰在门口望着她忙碌。
二十左右的小姑娘,青涩而美好,身段窈窕,白色的衬衫拴在牛仔裤里,那一截腰肢纤细柔韧,胸部微微凸起,有些许春光从撑起的纽扣缝隙里泄出来。
他皱了皱眉,伸手过去。
张小檀吓了一跳,按住胸口退了两步,径直坐倒在半人高的盥洗台上。
周居翰忽然觉得她惊魂未定的模样挺好玩,微哂一声:“嘛呢?扣子崩开了,自个儿看看吧。”
张小檀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了,一时窘迫难当。
她不善言辞,忙低头去系扣子。可是越紧张就越系不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周居翰有点莞尔,也不忍她继续这样窘迫,挽起袖子,过去将那脸盆接了,低头给自己放水:“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张小檀落荒而逃。
周居翰抬头看了眼她镜子里踉跄逃走的狼狈模样,禁不住一笑,微微摇头,可之后又落了笑容,心里沉甸甸的。
年轻女孩他也见过不少了,像她这样的倒是少见。
看着挺稳的,其实不过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还是一个家徒四壁,失去了双亲的孤女。
屋子就那么大,周居翰睡在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另一张床上,夜半的时候,张小檀从睡梦里醒转,耳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更加辗转反侧。
黑暗里,忽然响起他的声音:“睡不着?”
张小檀一愣,轻轻地“嗯”了一声。
黑暗给予了她一层保护色,她忽然没有白日那么怕他了。周居翰的声音其实很温和:“待在这儿你能有什么前途?我是为你好,甭置气了。”
“我没有置气。”
“真的没有?”他的声音里有浅淡的笑意。
张小檀抿住唇,冷冷道:“没有。”
周居翰又笑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只有那么大……老张带着你俩哥哥说得动容,就你无动于衷。”
那时他没怎么注意她,刚刚上了军校,封闭式教学,平日很少回来。等他回来大院里,她却走了,跟着母亲和俩哥哥回了扬州老家。
之后那边也断断续续传来消息,很多次,他都看到老张拿着信件躲在角落里细细翻阅,不过他对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姑娘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唯一记得深的,是四年前暑假,她和她表姐谭静来北京暂住,他母亲特地给她们腾了两间空屋子出来。
俩姑娘性子都文静,谭静倒是比她偏活泼点,一次在礼堂看完电影,两人路上只顾着交谈电影内容,压根没看路。
那次他从西郊部队回来,因为渤海上空有两架巡逻机失联,他陪着冯老和几个首长在指挥所开了一个礼拜的会议,心情特别烦躁,给他开车那司机还是新换来的,一路横冲直撞,到了大院里也不减速,差点就撞上了她们。
车子一个急刹,两人跌坐到了地上,看见是甲A的车牌,还挂上了警备,吓得脸色都白了,坐在地上不敢起来。
这辆奥迪是冯老的,他的车前些日子上高架的时候被人刮了,现在还搁交警大队呢。
说来也是可笑,他没跟对方计较,那人倒得寸进尺,今早给了他一个电话,说没钱交保险,让他先垫付着。
这厮说这话时鼻孔朝天上,那姿态,仿佛能日天日地,别说是他们一部的车,就是中央首长的车也照撞不误。
周居翰一想起这事,也是哭笑不得。
他开了车门径直下去,弯腰将手递给张小檀:“没事儿吧?”
张小檀还没说什么,谭静却偷偷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嘀咕,这首长怎么看着这么年轻,不会是冒牌的吧?
冒牌的?
旁人只说他年少持重,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他。
那年暑假,他对张小檀的印象才算稍微深了点。他的书房在二楼过道中间,和张小檀住的客房相邻,有时候办公到很晚,她会给他端过来一点宵夜。
不过每次都是放下东西就走,有时连给他说句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点头之交的女孩,和他有了那样的关系。
父亲站得高,也退得早,一家子的重担就落到了他肩上。其实周居翰并不是一个脾性温和的人,在这四九城皇城底下长大的子弟,有几个谦恭和煦了?
儿时,他也是一言不合就纠集一帮人和对面海军庙的那帮野小子干架的主儿。
他下手狠,还黑,但凡被他打了的,没有几个礼拜下不来床。他这恶名,不止在空司大院里是响当当的,公主坟往西直到西郊部队那一带,说出来都鲜少有人不知道。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敛去了小时候那股子戾气和不可一世,变得喜好诗书,恭谦有礼,和他姥爷一样写的一手好毛笔。
成年后,他更是很少和人发生冲突,更是很少发怒。
冯文萱的背叛,不仅仅是背离,更是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又响又亮。周居翰已经三十多岁了,此前也没有结婚的打算,冯文萱算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喜帖已经发出去了,大院里人人都知道,周家的长子要结婚了。
那个年纪轻轻却前途无量的周家长子,要结婚了。
可是,这消息还没传遍各个角落,接踵而至的就是婚典取消的消息。有好事者打探,很快就得到了小道儿。
原来啊,新娘子跟人到国外进修去了。为了一个项目名额,轻轻松松地放弃了这段感情。
更有人打听到其中内情。
跟她一块儿出国的还有她的小学弟,一个比她小了四岁的男孩子,长得非常漂亮秀气。
周居翰何其骄傲的人?那段日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工作,谁的面也不见。
张小檀担心他,晚上熬了点鸡汤,小心地敲响门。
过了会儿,里面人让她进去。
她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地上一溜儿的酒瓶,有空的,也有翻到的,房间里乱糟糟地摊了一地。他拄着头半倚在办公椅里,眼眸微阖。
张小檀绕过酒瓶子走过去,把鸡汤端给他:“我在老家的时候总是给我妈妈熬……你尝尝。”
她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话,周居翰微微睁开眼睛望着那鸡汤,有好半晌没说话。
他的沉默让她更加踯躅不安了,犹豫着捧起来:“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敲打在玻璃窗上,室内更加显得安静。周居翰盯着她颤巍巍捧着那碗的手,忽然伸手按在了上面,惊得她失落了那碗。
地上更脏了,小姑娘手足无措地蹲下去收拾。
着急的模样,忐忑的模样,都很纯粹,半点儿不掺假。她都起来要出去了,还不忘安慰他,虽然话不那么好听:“什么都会过去的。”
她的眼睛很漂亮,望着他的时候让他有种奇妙的错觉。明明自己都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还想着要开解他。
就是那一刻的冲动和迷乱,他抱住了她。
诚然他那晚喝多了点,其实意识是清醒的。
说不清楚,为什么没有推开她。
……
窗外仍下着雨,周居翰忽然问她:“张小檀,你喜欢我吗?”
张小檀噤声了,心跳得格外快,仿佛要跃出来。她努力平复了那种悸动,理智回来:“我一直很尊敬您。”
“像对长辈那样的尊敬?”
张小檀仿佛没有听出他语气里那点儿调侃:“不用觉得对不住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周居翰把这句话在嘴里咀嚼了好一会儿。
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头顶黑影一闪,张小檀霍然坐起,就被他猛地按住肩膀压到了床上。
他是行伍出身,虽然后来做了参谋,但是绝对不能将他当个普通的儒将。他和那些只会动动笔杆子的书生,到底是不一样的。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稀薄的月光。
周居翰只穿了一件棉毛衫,肌肉透过薄薄的衣料,微微撑起,不用触摸就知道非常饱满而硬实。他的身体是温热的,透过掌心缓缓渗入她。
张小檀瞳孔骤缩,身体像被点穴了一样,不能动弹了。
他伸手便掰正了她的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像嘲弄,也像慷慨地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
张小檀咬住嘴唇,心里羞恼交加,可是无法抵抗,她只能勉力地抬起头,瞪着他,算是最后的抗争。
月光依稀照亮了他黑暗里冷峻的脸,抿着薄薄的唇,下颌绷地很紧,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很不悦。
她知道自己有多么造次,可是,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更加卑微。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屈辱。她别过头,也不挣扎:“是个女人,只要攀上您,是不是都得觉得三生有幸?可惜,我有喜欢的人了。”
周居翰冷淡地打量着她。过了会儿,松开了她。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小檀回头一看,他已经回了自己那张床上,背对着她,被子盖起。
张小檀抱住枕头背过身去,心里空荡荡的。其实,但凡他有一丁点喜欢她,她也不愿意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次日是出殡的日子。
天还蒙蒙亮,张小檀已经起来,穿衣、洗漱……动作都放得很轻。回到室内,却发现对面的床上,被子已经叠地整整齐齐了。
周居翰背对着她穿衣,浅灰色的毛衣套进一半,露出光滑紧实的后背,肌理流畅,侧面望去,小腹八块肌肉绷地很紧。
穿好后,他起来整了整宽松的高领,回头就看到了她。
他弯腰捞起挂在床头的外套,对她浅笑:“起得挺早的。”
张小檀别过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嗯。”过了会儿又说,“我吵醒您了?”
“也没,以前在部队里,我也起得早。”
张小檀觉得诧异:“以前你不是空军吗?”
周居翰有点好笑:“空军就是大爷,就不用起早了?”
张小檀嘀咕:“不说‘陆军土,海军洋,空军狂’吗?”以他那学历和资历,也根本分不到那种基层破地方去受苦,动动笔杆子和脑袋瓜儿就行了。
“你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误解?”
他浅浅微笑的样子真是好看,腰背永远都是挺拔的。
张小檀被他看得别开了头:“不是很了解。”
他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时候不早了,走吧。”
张小檀吃惊地看着他。
周居翰说:“等帮你把这儿的事情料理完了,我再回去。”
……
四姑进来说,车已经备好了。哭过后,六个抬棺人吆喝一声,抬着冰棺出了大门。张小檀捧着老张生前的黑白照,和另一个并不熟悉的远房表哥站在队伍前开路。
老张早年丧妻,两个儿子也相继罹难,家中只剩了她这个孤女,便塞了六百块钱,请了个年纪相仿的远房表哥一块儿来哭丧,算是走个形式。
火葬场在离这儿三十公里远的三河镇,四姑准备了两辆车。因为来的人超出预料,位置不够了,张小檀和周居翰只能挤到后面的小面包上。
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已经是日中了。
镇外的公路,这一片从上个世纪工厂建造到现在就没修葺过,三步一个坑,五步一个洞。小面包本来就狭隘,后排左边一大半座位都堆满了杂物和丧葬用品,那个远方表哥宗伟就坐在张小檀的左边,右边是周居翰。
张小檀只能小心地缩在中间。
车子颠个不停,她一个摇晃撞到了宗伟身上。
“对不起。”
宗伟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会儿才说:“没关系。”
外面日头盛,张小檀看不清他逆光里的表情,也没放心上。
可是,之后他却有意无意地撞向她。一开始,张小檀以为是意外,久而久之,她就不这么认为了。宗伟甚至还用下面顶她,呼吸粗重,分明是硬了。
张小檀胃里一阵作呕,往周居翰那边靠了靠。
车又是一个猛晃,她撞入了周居翰的怀里。
周居翰扶住她细瘦的肩膀,在头顶关切地问:“没事儿吧?”
要是往常,张小檀肯定马上挣脱他的怀抱,顺便说上一句“没事”,这会儿,她却咬着唇没说。
周居翰蹙了蹙眉,朝宗伟看了一眼,把她扶起来说:“你坐我这边。”
张小檀扶着他的肩膀努力爬到了他另一边。周居翰回头对宗伟笑了一笑,宗伟做贼心虚,撇撇嘴,讪讪地避开了。
到了三河镇,几人在镇口下了车。镇上的路很窄,外面是一个接一个的水塘,只有塘上的那些路可以走,没法儿开车。
张小檀捧着黑白照,和宗伟并肩走在直径不到一米的路上,没料到旁边人胳膊肘耸了她一下。
“噗通”一声,张小檀连人带着照片一块儿跌入了湖里。
“快救人啊,落水了!”
几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人下去。开玩笑,乡下本来就冷,这都快入冬了,那水温得接近零下吧?
可是旁边身影一闪,周居翰已经脱了外套跳了下去。
他动作矫健利落,几乎都没犹豫。
水面上泛着白花和泡沫,一圈一圈的涟漪往外面翻滚,岸上的枯树都掉光了叶子,四下安静,只有乌鸦发出两三声“嘎嘎”声,看得人心里都打冷颤。
过了会儿,水面上“哗啦”一声,周居翰冒出了头,托着张小檀的身子游到了塘边。
人群这会儿才涌上去,嘘寒问暖。
“麻烦让开点儿,给她点空气。”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语调平稳,不怒自威。
几个围上来的不觉就让开了地方。
周居翰把张小檀放平了,检查了一下她的口腔,托了她的下巴,深吸一口气就低下了头。
乡下人见识少,有农妇惊呼:“后生,你这是干啥子?赶紧给送医院啊。”
周居翰没理会她,这样持续不断地给她度气,一直做了十几分钟,张小檀猛地吐出了一口水,醒转了过来。
周居翰眼中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捧起她的脸,拇指抚动间就擦去了她脸上的水,把她抱入了怀里。
张小檀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单膝跪地的他。
以前见他,虽然待人接物还算随和,但是气势所制,总觉得有些高高在上,哪怕笑着和她说话,也像领导视察,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她说不出话,感觉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
其实这些天以来,她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家里的事情都是四姑一家帮着料理,四姑他们走了,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就是沉默,或者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究竟想到了什么。
从四年前开始,先是母亲,然后是两个哥哥……现在,也终于轮到罪魁祸首了。
可是他真的走了,她又觉得心里缺了一个角,像所有的恨意都失去了寄托。
在这样的空虚和迷茫中,她没有一天可以睡好。
周居翰和四姑说了声,让他们先行,约定了11点在殡仪馆东面碰头,然后就带张小檀抄小路去了镇上。
小县城,不比大城市,什么都缺,在弯弯扭扭的巷弄了走了十几分钟都没找到一家服装店。
冷风一吹,张小檀忍不住打了喷嚏。
周居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你还好吗?再撑一下。”
张小檀瓮声瓮气地说:“没事。”
可是,她的身影那么单薄瘦弱,嘴唇发白,浑身湿漉漉的,抱着胳膊的手都在不自禁地发抖。
周居翰只是犹豫了一下,伸手把她抱了起来。
张小檀下意识就勾住了他的脖子,抬头一看,只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是一个不容人侵犯的弧度。
要是往常,她哪里能这么肆意地打量他呢?
她心里有苦意蔓延上来。
周居翰低头瞥了她一眼,跟她解释:“老头子身体不大好,不久前中了风,现在还在疗养院躺着,实在不能来看你,就让我来帮着处理这些事儿。你有什么难处,千万和我提,别不好意思。”
张小檀没作声。
这镇上到底是没有服装店的,周居翰也不想浪费时间了,后来找了家旅馆,和老板娘夫妇买了一身。也是凑巧,旅店老板有个妹子在城里开服装店,时不时就送过来一些过季的,也是碰巧,刚好就有一身新的。
那老板娘起初漫不经心的,懒洋洋地耸着肩敲计算机。周居翰很有涵养地又重复了一遍。
那老板娘这才不耐烦地抬眼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不自觉就站了起来,眼中露出惊艳。
只进去了几分钟,两身衣服就到了他手上。
周居翰付钱时,她还靠过来低声说:“不止有衣服,房间也多得是。”
周居翰撩起眼帘瞥了她一眼,唇边就抿出了一丝微笑:“不用了,谢谢。”
张小檀在一旁看着他,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藏着点儿什么似的。出来后,她就在前面默默走着,他在后面和她说话,她都没理他。
周居翰不是个喜欢被撂脸的人,快走了两步就拉住了她的胳膊。
“我和你说话呢,张小檀。”
张小檀被迫转身望向他,他还是在轻笑,她没来由就是一阵憋闷,冷着脸没开口。
周居翰朝她走近了两步,一弯腰,那张俊脸就近在咫尺了。
张小檀呼吸滞塞,不能言语。都说世人不要太在意皮相,要透过皮相看本质。可是食色性也,这个男人——专注看人时,能叫人发狂。
她逃也似的错开了他,快步朝前面跑去。
到了殡仪馆,11点已经过了,又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轮到他们火化。其他人在外面等着,只有张小檀和宗伟在火烧房外面站着。
宗伟拿眼角打量她,目光往她孝服里打探。张小檀原本换了件毛衣,那老板娘那儿的那身是衬衫,领口很大,弯腰就会露出雪白的胸脯。
宗伟咽了咽口水,眼睛都直了。
张小檀察觉到他的目光,捂住胸口往旁边站了站,心里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宗伟哼了一声,嘟囔道:“装什么装。”
张小檀原本就受了凉,又在火烧房外面强撑着站了两个小时,出来后,身子晃了晃就晕倒了。
四姑呼喊人来帮忙,周居翰已经抱起了人,问她,这附近哪儿有医院。
“哪儿有什么医院啊?小破地方,最近的诊所也要十几公里呢。”
周居翰皱起眉:“那药店呢?”
“这个有,就在镇口那条街上。”
周居翰二话不说,抱着人就走了。
镇上只有一家药店,也只有一家旅馆。周居翰买了药后,抱着张小檀又踏进那家巷子深处的小旅馆。
如果不是外头那红色的小灯箱,上面明明白白写着“60~150一晚”,还真想不到这么深的巷子里还有一家店。
老板娘看到他,眼睛里都亮了一亮:“住房啊,帅哥?单人间还是双人……我看是双人吧。”
她露出个“你我成年人都懂”的表情。
周居翰不由好笑,也没搭理她。
这旅馆实在小,上下两层,一楼只有一个柜台和一个房间,那是老板娘和老板住的。周居翰拿了门牌,顺着左边的楼梯上了去。
窄小的过道上自以为别出心裁地铺着红地毯,两边尽头各有两个房间,他对了门牌,推进了最里面的那间。
房间不大,内置的卫生间更是豆腐大小,仅供一个人下脚。两张床,东边墙角竖着摆着一张,门口横着的一张,组成了一个直角,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东边那张床的床尾紧紧挨着门口这张的床头。
要碰上个腿长的,脚一伸不就踢同伴脸上了吗?
为了避免这种事儿,她把张小檀放在了东边那张床上。
桌子上有热得快,他拿来煮了壶水。
……
张小檀迷迷糊糊的,感觉被人抱了起来,拨了拨她的脑袋,让她靠到对方怀里。她的头很晕,根本不想睁开眼睛,可那人轻轻摇晃着她,非要她醒来。
张小檀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周居翰英俊的脸就在她的脸上方,被床头昏黄的台灯映地朦朦胧胧的。他的胳膊横过了她的腰肢,把她的身子搂在怀里,另一只手端着水,修长的手指间夹了两片白色的药片。
张小檀认出那是消炎药,忽然挣扎起来,差点倾翻了他手里的水。
周居翰有点恼了:“安分点。”
她果然安静了下来,有点被吓到的模样。
他又有些不忍,低头用唇探了探她的额温:“还是这么烫,先把药吃了。”
张小檀浑浑噩噩的,脑海里只有刚才他的唇印在她额头的那一刻,潮湿、温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存和怜惜。
张小檀也想起了好友夏秋白跟她说的一句话。当一个男人把唇贴到你身上上时,那说明他在邀请你,他唇的温度,就代表了他那器官的温度,是很明显的性暗示。
吃了药,喝了水,周居翰才让她合上眼睛。不过,他没回床上,任着她枕在他的怀里。张小檀迷迷糊糊的,竟然听到他在她耳边唱摇篮曲,还轻轻地摇着她。
他把她当小孩子吗?
张小檀心里生出了一股无力的意气。
可是,这会儿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也没法儿跟他抗议。
翌日起来,张小檀觉得脑袋还是有些晕,不过已经好多了。周居翰不知从哪儿叫来的一辆小面包,一路载着他们跌跌撞撞回了老家。
这会儿,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散了,除了四姑一家还在大厅帮着打扫,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四姑看到她和周居翰还愣了一下:“闺女,回来了?”
张小檀点点头,回头对周居翰说:“您什么时候走?”
“你很想我走吗?”
张小檀本意是想到时候送他一程,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有点不自然:“我没这个意思。”
“跟你闹着玩儿的。”他的手自然地搭上她的肩膀,把她领进了内堂。张小檀顺从地走着,知道他只是出于长辈的关爱、习惯性的动作。
傍晚的时候,四姑下厨做了桌菜,专门用来宴请周居翰。桌上聊了些家常,听说周居翰是北京城来的,四姑一家的神色都变得不一样了。
原来也殷勤,不过没像现在这么上赶着,一顿饭,尽问他话了。
周居翰一直带着得体的笑容,陪着他们胡侃。有时候她都听不下去了,四姑一家还兴致盎然的,张小檀从一旁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心里挺故意不去的。
饭局结束后,很晚了,四姑和三婶还坐在大厅里聊家常。
他们家一楼大厅有空调,往常这些邻里都喜欢往这边坐一坐,蹭点热气,不到10点钟不回去。
张小檀去了厨房洗碗,四处翻了一圈却没找到围裙。
周居翰在她身后问:“是不是这个?”
张小檀回头,他手里拿着的不就是她那条粉色印有卡通图案的围裙吗?
她点了点头。
周居翰走过来,伸手帮她勾上颈上的带子。那带子是打结的,之前是四姑在用,太长了,围裙都拖到了她胸部下面。
周居翰低头一看,昏暗的灯光下,她雪白的胸脯从领口里露出一角,包裹在黑色的文胸里,微微凸起,带着少女该有的幼嫩和洁白。
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张小檀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抬头瞄了一眼,发现他一直低着头,眼神有些晦暗,很轻微地滚了一下喉结。她迟钝地也低了一下头,才明白他看的是自己的……
她咬住唇,眼中一闪而过的恼怒,不过很快面无表情地压住了。她飞快地夺过了围裙,背对着他站去了盥洗台那边。
前面大厅里传来四姑和三婶嘈杂的说笑声,这边拐角后的厨房却安安静静。安静地——只有水流冲刷的声音。
张小檀机械地擦洗着碗,洗着洗着,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玻璃窗。
透过玻璃窗的反射,她看到了身后的周居翰——他一直站在她身后,目光盯着的是她纤细的背影。
他走过来了,看着她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后,微微倾身,一只手就搭住了她身边的台面上。
周居翰从侧面看着她。
二十岁的小姑娘,个头堪堪到他肩膀,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两条腿,臀部挺翘又圆润,胸部虽小,却鼓鼓地撑起,形状完美,和纤瘦的身材对比鲜明,不难想象里头的饱满。
也许是他靠得太近了,她有些紧张,心里虽然气愤,但是不敢回头看他。
手里的洗洁精更滑了,她没注意,失落了手里的碗。
距离水池底还有段距离,幸得他伸手捞了一把,准确地接住:“怎么你这么不注意?”
张小檀没法儿答。
这样安静的对峙中,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他望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专注,很平静,也很灼热,像在酝酿着什么。
张小檀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一晚,他一开始也是这样望着她,然后,他不顾她的挣扎和哭喊把她按在了那张办公桌上。
她不自觉就把湿漉漉的洗碗球抓在了掌心里。
张小檀的头发很长,柔柔软软地垂在肩上,遮住了雪白的脖颈。周居翰觉得有点儿碍眼,信手撩开,拨到一边肩膀。
他的脸颊就在她的脸颊上方,她一抬头就能看到他挺翘的鼻尖,鼻腔里呼出的热息像羽毛一样扫着她的脸颊,仿佛要亲吻她。
周居翰说:“上次见你,头发还没这么长。”
“准备要剪的。”
“不用剪。”
她抬头看他,他这会儿也看向她,约莫是笑了一声,手虚虚地压在她的肩上,中间隔了那一层薄薄的头发。
“挺好的。”
张小檀被他笑得很不舒服,伸手就去抽自己的头发,却被她抓了腕子。
他的手掌很宽大,根本不用使力,她受了惯性就扑到了他的身上,两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周居翰双手后压,撑住了桌台。
张小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不觉就问出口了:“你抽烟了?”
他很轻地“嗯”了声。
“……你以前不是不抽吗?”
“偶尔也要应酬。”
张小檀觉得诧异,没多想就问出了口:“那现在呢?”
问完后,她自己都沉默了。
周居翰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要来一根吗?”
张小檀洗完了碗,赤着脚到了阳台上。也许是母亲李兰芳性格也文静,她这人有那么点儿与生俱来的淑女情节,坐就是坐,站就是站,这会儿却盘着腿猫着腰席地坐了。
天光寂寥,夜幕下只有两三颗黯淡的星辰。
可是仔细看,夜色似乎也不是全然的黑,视野中的黑暗仿佛缠进了颜色各异的绸带,深紫、暗蓝……像梵高的星空那样狂乱地旋转起来,仿佛一个个扭曲重叠的旋涡。
张小檀揉了揉眼睛,又吁了一口气。
天空还是那个天空。
身边有人也坐下来。她回头一看,是周居翰,指尖破天荒地夹着一根烟。是云烟,味道够呛的。
张小檀下意识捂住了口鼻,过了会儿却跟他伸手:“给我一根。”
周居翰没二话,把整盒烟都给她了。
火苗在她掌心里燃起来时,像黑暗里亮起了一丝希望,张小檀看得一愣,后知后觉地将烟含入了嘴里,狠狠吸了一口。
她呛得满脸通红,那烟也没从嘴里拔/出来。
周居翰说:“想哭就哭吧。”
张小檀没哭,只是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夜景。乡村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林间不时传来的几声虫鸣。
她把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似乎是在思考。
她是真的单薄,无论是脸颊还是胳膊腿儿,都是细细瘦瘦的。而且,印象里她一直都是朴素沉默的。
老张本名叫张如铁,只有小学学历,早年在扬州乡里务农,年轻时娶了当时在一所托儿所做幼师的李兰芳。邻里都羡慕他的好运气,妻子又漂亮又贤惠,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不过,张小檀和他的关系不怎么亲近。
周居翰常年呆在在西郊部队,仅有的几次回来,张小檀和老张面对面都说不上两句话,甚至还有冲突。
有一次,他带着冯文萱到家里吃饭,刚到玄关就听到了老张为难的声音:“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你得想想你两个哥哥啊。”
张小檀那时梳着马尾辫,扎着一根浅紫色的绸带头绳,低着头站在客厅里,他只看到她刘海下的下颌,紧紧抿着的唇。
她一句话都没说。
老张又劝:“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咱们家没有多少钱了,你妈跟你外婆在乡下,吃饭都成问题,这两年收成又不好。赶紧的,嫁了吧。”
到了后面,甚至是恳求了,好像她不答应就是不孝顺,不深明大义,甚至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
周居翰是个极有涵养的男人,一般不插手人家的家务事。但是这会儿,他确实有点看不下去,将手放在唇边轻嗽了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老张的话。
老张回头看到他,明显有些窘迫。
周居翰过来说:“年代不同了,女孩子多读书也是有好处的。小檀的学费,就让我来出吧。”
“这怎么可以呢?”
“您不希望我爸知道这件事儿吧?”
周居翰说话做事,向来是有风度的,但他心里也明白,什么样的话对人最有威慑力,什么方法能快速有效地解决问题。
老张总是觉得欠着周茂霆的,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平时再苦,藏着掖着也要在周茂霆面前充好汉。另一方面,老头也有那么点儿死要面子。
果然,老张马上就妥协了。
周居翰那时不经意回头看了张小檀一眼。小姑娘也正好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倔强的,却没有躲开,像要把他的样子给看个清楚明白。
周居翰不在意地对她点点头,和冯文萱说说笑笑地走了。
那会儿,他刚从沈阳调回来,进了总参一部的空军作战局,冯文萱是二部的,正儿八经的工程学院无线电系毕业,做的事儿很神秘,平日从来不和他聊工作的事情。
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很多年的交情了。周居翰已经忘了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就像鱼和水,在日积月累的接触中慢慢融合,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对。
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可是,周居翰总觉得他们之间缺少了恋爱的感觉,更像是相濡以沫的亲人,就如一对垂垂老矣仍相敬如宾的夫妻。
所以,当他得知冯文萱和白嘉树一块儿出国时,他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愤怒,更多的是被背叛的羞辱。
可是转念一想,冯文萱是不是也顿悟了,这段感情于他们而言只是可有可无,所以才毅然离开?
张小檀的咳嗽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一根烟早就到底了,现在是第几根?地上散着三个摁熄的烟头,她正准备点燃第四根。周居翰伸手过去就夺过了她手里的打火机和烟:“够了。”
“给我。”
周居翰仿佛丝毫不在意她眼中的愤怒,将烟和打火机塞了回去。她发了狠,扑上来抢夺,力气竟然超乎寻常地大。
周居翰扣住她的手腕,直接把她按到墙上:“闹什么闹?”
她愤怒地望着他:“你凭什么管,你凭什么?”
那样大声地喊,眼睛都红了,仿佛要把压在心底的什么发泄出来——是对他的怨恨,还是失去亲人的悲恸?或者两者皆有。
周居翰把她抱入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她终于哭了出来。
张小檀以为自己不会哭的。
对于两个儿子而言,张如铁是个称职的父亲,可是对于张小檀而言,他是偏心而薄待的。这一点,从小时候烧一只鸡,他肯定第一时间把两只鸡腿撕下来放到哥哥碗里开始。
记得有一次,大哥张强见她眼巴巴望着,就把鸡腿夹到了她的碗里。
她心中窃喜,正准备动筷子,老张就给夹了回去,还呵斥大哥:“你正在长身体,小姑娘瘦一点好看,别给喂肥了。”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和父亲撒娇哭闹了。
很小的孩子,却已经懂得了什么有用,什么事情做了也是多余。
母亲李兰芳是个温和的人,对小檀也是很好的,不过,她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表姐谭静身上。谭静从小失了父母,母亲和舅舅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铁交情。
她把对舅舅的追念都转移到了表姐上。
也许是倾注了太多,有时候张小檀会想,她对谭静的感情应该远远超过对自己这个女儿。否则,四年前也不会因为谭静离世就郁郁寡欢,出了车祸。
那一次,大哥和二哥也在车上。
张如铁从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双腿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双手掩面,不能面对。
彼时,她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有些懦弱的,只有这一次,大声咆哮地威胁她不要去告发,不然就没有这个女儿。
见到她不买账,他又低声祈求,把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他拉着她的手求啊求,说如果她说出去了,首长的颜面上不好看,他也要受牢狱之灾,她大哥也会被告上法庭,他们一家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可是,他那番絮絮叨叨还没说完,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告发,这通致命的电话就来了。
就是因为他的阻拦,谭静抑郁自杀了。
而她的母亲和两位哥哥,也随之在车祸中不幸去世。
老张自此像瘫了,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夜半时常被梦魇缠绕,三个月前终于诊出了胃癌晚期。
张小檀去医院看他,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微笑。
他如释重负地说,这就是报应,这报应迟来了四年,现在终于应验了,这四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受尽良心的谴责。
他说,他不祈求她的原谅,是他害得这个家变成了这样。
张小檀以为自己是恨他的,可是看到这个满头白发、垂垂老矣的老人,忽然也没有那么恨了。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帮凶,罪魁祸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所以,四年前失去母亲、表姐和哥哥后,她就不大乐意去周家,哪怕那儿有周居翰。她对他,甚至也多了几分迁怒。
“别想那么多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该好好考虑一下以后的路。”周居翰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润,但是也冷静得近乎冷漠。
张小檀不知作何感想。
其实也不能怪他,他一直都是个有些寡清自持的人,又常年在外工作,和老张面都没见过几次,实在算不上交情。
这一次来帮着料理后事,也只是秉承了周茂霆的吩咐罢了。
周居翰隔日就走了。之后几天,张小檀一个人呆在偌大的房子里,晚上也会坐在台阶上发呆。没过几天,她又感冒了。
这一次病得比较严重,躺在床上都昏昏沉沉的。
夜半的时候,她伸手去床头摸水杯,却发现黑暗里里有人影闪动。她心脏骤缩,没控制住,叫了出来。
那人扑过来,和他的同伙一块儿按住她的手脚,边撕扯她的衣服边发狠道:“臭婊/子,以为找个姘头就了不起了?害老子蹲了半个多月的号,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哥们儿是病猫呢!”
张小檀脑子里轰轰乱炸,惊地肝胆俱裂,她拼命挣扎,可那几只手像铁链般栓牢她,不可撼动。
一只毛手摸进她的睡裙,在她的腿上狠狠捏着。她忍着恶心和剧痛拼命蹬腿,无意间踢到了对方的腹部。
那人一声闷哼,按住她的手一松。还未窃喜,紧接着一个耳光带着风声狠狠甩到她的脸上。
张小檀直接被这股大力摔到最里面,半边脸都麻木了。有腥味从嘴里漫溢开来,鼻息间都是血的气息。
绝望和恐惧霎时笼罩了她。
一具沉重的身体带着淫/笑压上她,另两人重新按住她的手脚。可没等宗伟散发着臭气的嘴压上来,已经有人从后面直接拎了他的领子掀开。
耳边传来三声怒骂,紧接着就是□□搏斗的声音。不过一会儿就安静了,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轻轻拍她的脸颊,问她:“你怎么样?”
张小檀勉力睁开眼睛。
然后,看到了周居翰在头顶关切地望着她。
那一瞬间,连日来压抑着的痛苦、绝望都一股脑儿席卷而来。呆愣了两秒,她本能地扎进他怀里,肩膀都在颤抖。
“你怎么现在才来?”
周居翰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宽大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的肩上。
失去父母双亲后,张小檀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天像现在这样安全。
宗伟和他的两个同伙被关进了监狱,罪名是入室抢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他是这一带的惯犯,因为小偷小摸和猥亵罪名总被请去问话,久而久之,局里的片警都认识他了,送进去那一刻都没人多问两句。
不知道周居翰用了什么方式,竟然没有一个律师愿意帮他辩护。
判的还是最高的那一类年限。
她这一场病来得凶猛,去地却如抽丝,都连着一个多礼拜了,各种好药都吃了,医生也请来看过了,都不见好。
周居翰放心不下,这一趟任务到时限了,就请了假留下来陪她。
张小檀每天醒来,他都守在床边了,给她熬药,给她做饭,照顾地她无微不至。他不提那天的事,她也不愿意说起。
两个人共处一室,更多时候是沉默。
她知道,他那是怕她尴尬。
这日,她终于觉得可以下床了,于是爬起来穿衣服。刚洗的高领毛衣,领口有些紧,套了一半卡住了,上不来也下不去。
门虚掩着,周居翰没注意,端着早餐就推门进来了。
少女白皙纤柔的身体,曼妙匀称,黑色的文胸裹着饱满的胸脯。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顿。
张小檀也听到推门声了,没料到这么不巧,一张脸虽被毛衣拴住,还是涨得通红,猛地一拉,终于把衣服拉了下去。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
周居翰也没说什么,走到床边,弯腰把那乘着鸡蛋和面包的碟子放到床头柜上,又给她开了瓶牛奶,递过去:“起来了?”
她没接:“我先去洗漱一下。”
周居翰低头看了她两秒,伸手往卫生间指了指:“去吧。”
张小檀快速地走了。
刷完牙、洗好脸、扎好头发后,她慢吞吞地从卫生间走了出去。
周居翰把早饭端到了大厅的桌上,听到她的脚步声了,也没回头,招呼她说:“过来吃。”
张小檀望着他高瘦挺拔的背影,在原地没动。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驼羊绒衫,松松的高领翻了两圈,裹住了修长的脖颈,但是弯腰时,还是露出后颈的一颗痣。
蓝色的。
他眼角也有一颗浅蓝色的泪痣。这样的痣其实还有第三颗——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的皮带上。劲瘦的腰,没一点儿赘肉。为了图省事,平日他穿便服也栓部队的皮带,长裤裹着修长的两条腿。
然后,再往下。
周居翰此时转过来,和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看着她有一会儿,微微挑了挑眉,将那筷子轻轻拍在了掌心里:“嘛呢?”
张小檀垂下头:“没。”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快要和他擦肩而过了,他忽然伸手捞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很大,一下就带地她的脸颊撞到了他胸口。
他的肌肉并不夸张,含蓄地紧绷着,硬实又有弹力,隔着毛衣散发着身体的热度。张小檀的脸也热了,不知道是他的温度,还是自己本身的温度。
再强装镇定,也忍不住慌乱,她抵住他的肩膀就要起来,却被他扶住了手。
她说了声“谢谢”,想要抽身,却又发现他改扶为握,抓得她紧紧的。
她用力拉,却半点儿挣脱不了。在这样无声的拉锯中,她的脸又涨红了,抬头瞪了他一眼。
周居翰的眼睛里却带起了几分笑意。
又是那种眼神,看似平静,实则火热。
他微微抿着的唇也翕张了一下,唇线优美,非常性感。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近了步,逼得她一屁股坐到了长凳上。
张小檀的呼吸也紊乱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按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他有一双漂亮的、骨节分明的如同淑女般的手,一双握笔的手,以前也握过枪,拉过操作杆。
现在,他的这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其实力道也不大,张小檀却觉得难以动弹。
关键不在于这只手按住她肩膀的力量有多少,而是——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好像很平静,其实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想干什么?”
他没说话,低头看着她。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弯弯的睫毛、雪白的耳朵、红润小巧的唇……她很拘谨地坐在那里。周居翰也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他说:“我不知道。”
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是下意识的一种本能,但是心底也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又想要呼之欲出。
他隐隐明白,那是怎样一个龌龊的念头。
但是,他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没有去阻止,任由它慢慢发酵着,缓缓爆发着,直到这一刻,忽然把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孩按在这张凳子上。
周居翰还记得第一次见张小檀时,她是个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女孩。第二次,她却已经十五岁了。
然后,记忆就停留在两年前。
从七八岁到十八岁,在他恍惚间,她似乎就已经这么大了。他很难将一个他必须蹲下身才能摸摸头的女孩,和一个十八岁已经发育成熟的女孩放在一起比较。
那一次,他进入她的身体里,也没有办法将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
她对他而言,是个熟悉的、却也陌生的女孩。
他在她的身体里辗转,得到安慰和平静,感觉到神经末梢都在战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她在他怀里颤抖、哭泣,瘦小无助的年轻的身体——他是想要抚慰她的,可是,却忍不住在破坏她、占有她。
就像他现在这样按住他一样。
他想干什么?
张小檀沉默着。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后来,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他的目光总是没有任何躲闪,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站不站得住脚跟。
他就是那么望着她。
张小檀反而被他看得莫名心虚。她强压情绪,心中也有气,冷冷地望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干什么?”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弯腰去抚摸她的嘴唇。
她偏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双手握成了拳,原本是紧绷着的,时间久了,耗光了力气,忽然也没有那么绷着了。
她听见自己没有起伏的语调:“你想干我。”
气氛就这么冻结了。
周居翰沉默了很久,转身分了筷子,绕过她站到了桌前。
“来,吃东西。”
张小檀捏了捏掌心,一言不发地坐入桌子里。
期间,她和他并肩坐着,只听到他的筷子拨动碗里粥的声音,还有自己的腮帮子咀嚼咸菜的声音。
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吃完后,他收拾了碗筷就去了厨房。张小檀折返回楼上,窝进被子里。床头有本《简爱》,她闲得无聊就拿过来翻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周居翰上来。这一次,他到门口的时候敲了敲门。
张小檀说:“请进。”
他端着一杯牛奶过来,在她床边坐了。她没抬头看他,一页一页翻着那书,他把牛奶递给她:“你刚才只吃了一点儿,喝点牛奶吧。”
“……”
“热过了。”他想了想说,“没有奶锅,直接用灶头煮了。”
“……”
“不过,我已经洗过了。”
张小檀还是没有接那牛奶,手里翻页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周居翰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停在她脸上,半晌,忽然说:“书拿反了。”
张小檀的动作截然而止。
他把牛奶杯子放入了她的掌心,声音和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喝吧。”
张小檀双手捧着,都觉得杯子好像很不稳,虚虚的要掉下去。她的后背慢慢爬上了一层虚汗,这样惊魂未定,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急需什么来平缓。
于是,她不停地开始喝牛奶。
“够了。”周居翰强行夺过了那奶杯。
张小檀喝得猛了,他动作又大,有不少呛进了她的鼻腔。她的脸憋红了,卡着后来不住咳嗽。
等她终于平复了,抽了纸巾擦着嘴唇,才发现四周安静地可以。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居翰平静地坐在床边,眼睛里没有温度。
张小檀失去了呼吸。
“有意思吗?”他说。
她不作声,又要垂头,谁料他忽然翻身过来,按住她的手腕就把她狠狠提按到床头。张小檀的背脊狠狠撞上床头板,后背被雕刻的花纹硌得一阵生疼。
她本能地伸手要挣开他。
他低头下来,鼻尖碰到了她的鼻尖上。不用抬头,她已经看到了他散发着热力和渴望的唇。
张小檀忽然就不挣扎了。
是不敢。
周居翰约莫是笑了一声,轻蔑的,仿佛也带着一丝玩味,像挑逗。
张小檀后背僵硬,有那么一瞬的酥麻。
无关其他,只是一种本能。
因为不管怎么样,有一点,她心里是很清楚的——他是一个年长她十四岁、英俊成熟的成年男人。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距离葬礼结束、周居翰离开,已经是一个多月后。
早上只吃了两片全麦面包,胃里不断泛着酸,张小檀坐在教室里,只觉得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她又接到了校办中心的简讯。
尽管再不乐意,她还是得去。
穿过教学区,横跨操场,很快就到了西大门。校学办中心就在1号楼一楼的走廊尽头,门虚掩着。她叩了两下,朱主任在里面唤她进去。
张小檀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深呼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旁人,朱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年近五旬的身体已经发福走形,一张勉强还算周正的脸,不过那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和浓郁的发油味道让她觉得恶心。
他和蔼地对她招了招手。
张小檀只得过去。
“知道我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吧?”
张小檀点点头。这半个多月来,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以前家里虽然也不富裕,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为被一个学期的学费逼到这种地步。
她上的这门学科是中外合资,本土本身的学费不高,但很多课程学校要交付给外教高额的教学费用、购买非常昂贵的教学材料。
张小檀说:“我会尽快筹钱的。”
朱主任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失去这样一个学生,那是学校的损失。所以,我已经帮你扛到现在了,但是,凡事都有一个期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抬头看向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他探寻的目光让张小檀想起了《祥林嫂》,那些八卦的邻里也是用这种充满好奇和玩味的眼神望着她。
她脸上一阵阵发烫,不得已给自己下了军令状:“下个月,下个月月初,我肯定能拿到钱。”
“其实不用那么为难。”朱主任忽然隐秘地笑了笑,伸手就去捉她的手。
张小檀吓了一跳,猛地将手缩回。
朱主任也不尴尬,语重心长地说:“你回去好好想想。你一个小姑娘,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瞧着也不忍,谁见了都得帮衬着点,你说是不?”
帮衬?
怎么不见你帮衬你那离了婚又瘫痪在娘家的老婆和孤女?
张小檀忍着恶心退了出去,招呼也没跟他打。
走在飘满落叶的林荫道上,张小檀忽然感到非常迷茫。她只是一个没有经济收入的大学生,打工挣来的那点微薄小钱,只能用来勉强度日。
她哪里还有多余的钱交学费?
回宿舍的路上,碰上了正好从教学办回来的班长梁奕铭。
这位班长长得高大俊朗,家境殷实,很受学院里女生的欢迎。系花邢璐曾无数次对他示好过,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梁奕铭对她更有好感。
从大一到现在,大大小小的礼物也送了不少,不过她从来没有收过。吃了这么个闭门羹,她原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谁知,他反而更加高看她一筹了。
“一下课就不见你,躲哪儿偷懒去了?”
张小檀勉强一笑:“没。”
梁奕铭没发觉她的异常,随口邀约:“下周四晚上学院有聚会,你来吗?”
如果是往常,她肯定会拒绝,这会儿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梁奕铭都惊讶了,随即喜不自禁,将门票递给了她,脚步轻快地走了。张小檀醒转过来,将这张粉红色的门票捏在掌心观摩,禁不住心虚脸热。
她刚才脑子里竟然闪过一个无耻的念头——怎么从他口袋里捞钱。
回到宿舍,夏秋白一把抱住她:“上哪儿了,脸色这么难看?”
张小檀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脸。真有这么明显?
邢璐架着脚踩在桌子上,慢悠悠给自己上指甲油:“听说你这个学期的学费还欠着,需要帮忙吗?”
张小檀只觉得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后背都沁出了冷汗,从未有过的难堪。
她是怎么知道的?
邢璐涂完半只脚,抽空瞟了她一眼,眼神像关切,又像玩味:“需要帮忙吗?”
张小檀没理会她,冷着张脸回了自己座位。
邢璐在她身后笑着说:“别介意啊,我跟你闹着玩呢。我们家虽然有几个钱,但也不是路上见着个乞讨的就能扔上两枚的。”
夏秋白猛地拍了桌子跳起来:“你丫说什么呢?有胆儿给老娘再说一遍?”
“我又没说你,你激动个什么劲?”话是这样,邢璐的声音还是弱了下去,撇撇嘴,回转了身。
一块儿结伴去一楼打水的时候,夏秋白趁人不注意塞给了她几百块钱。张小檀不肯要,她却扳起了脸:“就这么点儿,多的也没有了。你要连这点都不要,我就白交你这个朋友了。”
张小檀把眼泪含在了眼眶里,没有再说什么。那一沓钱捏在掌心里,渐渐泛起了湿热的一层,感觉重如千斤。
可是,到底还是杯水车薪。
……
落日时分,天边只有连片的火烧云。
张小檀从写字楼里出来,迟钝了会儿,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道。头一次,她心底生出了一种无处可容身的惶恐感。
这座城市,似乎把她排挤在了俗世之外。
她找了一个上午,不是工资达不到标准,就是人家不要她。
试想,正经又薪酬丰厚的工作,谁愿意聘一个在读的大学生?没有工作经验不说,工作时间也不定。如果张小檀是老板,她也不愿意请。
路过车站时,她在站牌上看到了很多广告,有招按摩技师的,每月2万~3万不等的底薪,提成另算,还有招公关经理的,工资都高得离谱。
可是,她再穷途末路也不会去做这种勾当。
回到学校后,她在操场上走了七八圈,终于下了决定,掏出手机想给周居翰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手指压在上面就是按不下去。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发给他的短信,一共两条,可都石沉大海了,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凄楚。也许在他心里,她就是个累赘。
她万般无奈,最后咬牙打给了梁奕铭。
十几分钟后,他们坐在了离校不远的一处咖啡馆里。
梁奕铭是开着他那辆玛莎拉蒂新车来的,穿着一身连帽的卫衣。他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对人笑的时候,感觉特别亲切。
“你看看,要吃什么。”他翻了翻册子就推到了她面前。
张小檀没有什么心情:“随便吧。”
“怎么能随便?这可是我第一次请你吃东西。”梁奕铭把册子拿过来,信手翻了翻,“嗯……熔岩蛋糕、榴莲布丁、香草冰淇淋怎么样?”说完,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我爱吃甜的,不知道你的口味怎么样?”
张小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吧?”点完单,梁奕铭问她。
张小檀一愣:“你怎么知道?”
梁奕铭笑道:“以前请你吃饭,总有各种借口,这回居然主动找我,肯定是有事儿。”
他说得张小檀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她的手在桌上扭在一起,心里挣扎不定。
梁奕铭鼓励地看着她。
张小檀想起学费,想起自己入不敷出的生活,一咬牙:“你可不可以借我5万块钱?”她的脸憋得通红。
梁奕铭似乎没有多少意外,低头端起柠檬水抿了口。甜品这时上来了,他起身帮她铺了桌布,还体贴地分好大小刀叉的顺序,指着那黑色的蛋糕说,“我最喜欢吃这个,你尝尝。”
张小檀摸不清他的态度,哪里有心情吃,手里的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蛋糕。
半晌,她听到梁奕铭放下刀叉说:“小檀,虽然我家里有点钱,但是一下子支出这么多,还是不那么容易的。你别看我又是车又是一身名牌的,那都是爸妈给买的,我自己能支配的资金其实很少。”
张小檀并不傻,穷人家的孩子其实早当家。
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更加轻松了。说到底,她不愿意无缘无故地欠着别人人情,两清的交易最好。
于是,她抬起头来说:“你有什么条件?”
梁奕铭笑了,低头叉了块蛋糕来吃:“我礼拜天有空,到时候给你电话。”
张小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甜品店的,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路过时,她看到街角的红色发廊下亮着可疑暧昧的灯箱。
不由驻足。
有几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在门口揽客,见到过路的男人就扑上去,甭管老的少的拖进去再说。
她的眼皮狠狠一跳。
那一刻——忽然有了一点可悲的庆幸。
至少,和她们相比她要幸运一点。
不是吗?
过了晚高峰,路上车不多。到了四环,梁奕铭直接飙到120码,没多久就回到了光山。进了院里,他直接把车开去了地下车库。
蒋顺在门口等他,看到他就快步上来,给了他胸口一捶:“搞毛线啊你,折腾这么久?都七点了。我看你爸那脸色,就比锅底好看点儿了。”
“瞎说你也打听打听啊。我爸什么时候管过我这种事情?平时夜不归宿,也没见他说过我两句。”
蒋顺说:“没跟你开玩笑,下午就来客人了,你爸直接从军分区那边赶回来。”
“稀罕事啊,他什么时候这么注重应酬了?”
两人一起进庭院,一道儿上台阶。进门前,蒋顺附在他耳边嘀咕:“不清楚,好像是两个空飞的,刚从北京那边过来,那个年纪大的像是要调到这边军分区基地的空军工程部,是个搞航空侦查技术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够酸腐,年轻的那个倒是不错,挺有范儿的。”
“是长得不错吧?”蒋顺是个外貌协会,男女通吃,虽然是好哥们,梁奕铭对他这点是真的受不了,“毛病该改改了。”
“我去!你想哪儿去了,我那是纯欣赏。北京城来的,还是一部的,我哪儿敢啊?而且,兄弟我已经改邪归正了好不?那些都是小时候的荒唐事了,你还提?说句老实话,今儿怎么来这么晚,是不是又上哪儿把妹去了?”
“什么把妹啊,说得真难听,我那是正儿八经地追呢。”
“得了吧。你小子一个礼拜换一个女朋友,正处着的还有好几个呢。”
“至于说成这样?这都是她们心甘情愿的。”梁奕铭转了语气,胳膊推搡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们班那个美女,我追了她两年了,一直都对我爱答不理的。”
“现在又是怎么松口的?不会是霸王硬上弓吧?”
“我有那么没品吗?跟我要钱呢。早知道这样,我早给她个十万八万的了,至于浪费那么多时间?”梁奕铭说起来就是老大的不屑,“还以为多难搞呢,这样就能上手了,没劲。”
“你就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
进了大厅,换了拖鞋,两人毕恭毕敬地去客厅问了安。
梁正涛正在客厅里陪人说话。来的两个都是空军的,年纪大的看着有五十多岁了,两鬓斑白,嘴唇厚实,驾着副黑框眼镜,藏蓝色的军装一丝不苟。
年轻的那个,看着只有三十出头,外套搁在沙发上,上身穿着件月白色的军衬,下摆齐整地掖在武装带里,条干很好,肩是肩腰是腰,一双腿特别修长,很自然优雅地叠着。
梁奕铭望过去时,他还对他点了点头,端丽清俊的一张脸,斯斯文文的,似乎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可是,他心里莫名就感到了一丝紧张。
梁正涛介绍说:“这是犬子梁奕铭。”
蒋顺也跟着介绍了自己,和梁奕铭一起敬了个礼。
超乎梁奕铭的意料,首先说话的是那个年轻人:“除了研究所,老仇以前也待过空1师,不过干的都是后勤补给、记录文书的工作,这次下放,上面的意思,最好还是因地制宜。别的活儿,他也不大适合。”
梁正涛应和:“前些日子部里开了个会,我和老秦也是这个意思。这么了不起的研究人员,放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来实在是屈就了,总不能再给安排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
“那我就放心了。”
“肯定一切遵照党的指使,切实执行。”
他这话就有点背党章的敷衍味道了,周居翰冲他笑了一下,心照不宣。
梁正涛也意会过来,有点讪。
“时候也不早了,我和老仇这就回去了,以后有时间再见。”周居翰弯腰勾起自己的外套,和他道了别,仇有良跟着一道出了门。
人走了,门也关了,梁奕铭才“切”了一声:“老爸你也太怂了,居然被个小年轻唬住了。”
梁正涛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挥到他后背:“你懂个屁!你知道他是……”说到这里想到什么,连忙刹住,只是停顿了一两秒,怒气又冲上脑门,操起菲佣放在一边的扫帚就朝他追去。
梁奕铭嗷嗷怪叫着,抱头鼠窜。
……
到了外面,周居翰和仇有良在门口告了别。
目送仇有良离开,他穿上外套,走到了路边。这时对面有人开着他那辆奥迪过来,径直停到他面前。
周居翰直接上去,胡颖就换了档。
他抬手按了灯,车里就亮堂起来了,又戴上他那副细金丝边框眼镜,抽了文件,垫在腿上翻看。
胡颖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周居翰没抬头看她,声音却已经响起了:“胡秘书,您就没什么跟我说的?”
胡颖脸色微变,笑得有点勉强:“……哎,我能有什么事儿啊?”
“比如,我的手机,我的短信。”周居翰信手翻过一页,手指划过一句话,微微点头,算是确认。他一直以来都有这个习惯。
胡颖说不出话。
周居翰把文件合上,从一旁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谁允许你翻我的私人物品?”
周居翰有两个手机,一只是公事,另外一只很少用,是用来私人联系的,电话簿里的名字不超过双手的数。
胡颖的额头爬满了冷汗,过了好久,她才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心里头怕,就没敢告诉您。”
“你也有怕的?”周居翰低头一笑:“我以为你什么都敢呢。”
“……”
半晌,胡颖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试探:“那是很重要的短信吗?要不要我找技术找回来?”
周居翰神色平淡:“不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支着下颌阖上了眼睛。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短信他其实看到了,不过,他没回。
他在等。
他等着她给他电话。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小姑娘的性格太过别扭了,不激一激就永远是只缩在壳里的乌龟,一只闷着脑袋的鸵鸟。
她现在是一个人了,他不可能陪着她每时每刻,这性格真的要不得。
礼拜天有个应酬,胡颖去了乡下探亲,梁正涛就给他派了个新司机。到了酒店,门口三五成群早聚了不少人,见到他就上来握手。
周居翰也和他们插科打诨,一路笑着进了大门。
这时有辆玛莎拉蒂跑车停到了门口,由于是急刹车,声音很大,周居翰和几个不相干的人都停了步子朝门口望去。
下来的是个熟人,周居翰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日在梁正涛家里碰到的男孩,是梁正涛的儿子,好像叫什么梁奕铭。
他不由挑了挑眉,有兴致地打量着。
梁奕铭绕到副驾驶座那边殷勤地开门,跨出来的是双穿着金色细高跟鞋的脚,露背,往上是一双纤秀笔直的腿,大冷天的,这姑娘居然还穿着露肩裙。
上身是海蓝色的桑蚕丝V领,领口做成花瓣的造型,玫瑰金扣带链条腰带,下面拼接着的是白色层叠的雪纺和欧根纱,有点蓬的廓形。
周居翰笑了一笑。
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小年轻啊——可这个念头还没从他脑中完全呼出,下一秒,他就敛去了笑容。
一个环卫局的小科长一直在旁边给他说当地的名胜啊古迹什么的,说了半晌没人应,抬头一看,就看到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没明白自己哪儿说得不好了。
周居翰回过神来,对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看到个熟人,您继续。”
一帮人又笑着上了楼。
张小檀跟着梁奕铭从车里下来,一颗心就一直绷着。她抓着手里的手袋,头一直盯着脚底下。
梁奕铭自然地搂了她的腰,直接进了电梯。
梁奕铭订的是总统套房,4000一晚,整座酒店最豪华的顶层。张小檀从进门开始就坐到了床上,没说一句话。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啦”的声音,像很多根小刺慢慢扎在她心上。
这期间有很多次,她想夺门而逃。
不过,到底还是认了。
梁奕铭洗完了出来,腰上围着条白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跟她说:“我好了,你进去吧,洗完了喊我。”
他走到床边,轻车熟路地打开底下的抽屉,掏出一瓶药。
张小檀看着他张口吞了两片,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脑中一片空白。过了会儿,才涨红了脸,咬住嘴唇。
梁奕铭见她看过来,隐晦地对她笑了一下,摇了摇那药瓶:“男人吃的,你们女的,不能。”
张小檀平复了一下,问他:“就这一次,以后咱们两清。”
梁奕铭点点头,眼神落在她的胸口,像打量商品一样把她从上到下逡巡了一遍:“你放心,我这人说话算话,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张小檀心中屈辱,但是脸上面无表情,抓了他给准备的那套情趣内衣就要进浴室。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暴力拧开。几个干警利落地冲进来,一人大声喝道:“扫黄打非,姓名、年龄、身份证,赶紧的!”
张小檀和梁奕铭呆立当场。
带人过来开门的经理拿着帕子尴尬地擦着汗:“梁少,实在不好意思,我拦不住他们。”
真是无语了,这一片什么时候这个点儿扫黄打非过了?那么大一个酒店,什么地方不扫,偏偏扫这一间?
张小檀和梁奕铭到了警局就被分开关押了。
这是个小地方的拘留所,平日抓的也都是些小偷小摸和赌钱的小喽啰,一年到头也没有一件大案,对本地人大多比较客气。
这一次却很反常。
张小檀的头被一个中年警官在后脑勺一按,推进一个黑色栅栏的房间。他坐到审讯桌后面,先是扫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张小檀,20岁,L大物理学院材料系的大三学生?”
张小檀的喉咙仿佛被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
警察皱起眉,又读了一遍。
他的态度算不上恶劣,也算不上好,公事公办的模样。可是张小檀心里有鬼,不觉后背冷汗涔涔。
第三次问的时候,警察终于不耐烦了,把册子狠狠拍在桌上,叉着腰站起来:“我劝你配合一点,张小姐。”
“……”
见她呆呆的模样,年纪又小,又不忍了,耐着性子问:“家里有没有人过来领你?”
怎么会有?她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那朋友呢?”
张小檀已经吓得说不出话。
这样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有电话打进来。中年警官弯腰去接,在听到一半时抬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神色,像在确认,然后低下头,点了点头。
有个女警拍门进来说:“有人来接你了,张小檀,跟我走吧。”
张小檀愣了会儿,在她再次的催促下,机械地跟着她走出了这个可怕的牢笼。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这边是郊区,不远处就是黑魆魆的森林。张小檀打了个冷战,脚下的步子像踩在棉花上,那么不真实。
“喏,就是那位先生。”女警朝远处的铁门口一指。
张小檀抬头,周居翰已经朝她走过来。
……
“我和几个老战友在那边吃饭,快离开的时候,就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被警察带走了。他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你们被押到这边来了。”路上,周居翰跟她说。
张小檀默默走路,抱着胳膊没有说话。
周居翰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晚上出来,记得要多穿点儿。”
张小檀“嗯”了声。
周居翰问她:“那个男孩子,是你的男朋友?”
张小檀兀然止住了步子,看着他。
周居翰任由她看着,目光坦然:“你之前和我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他吗?”
张小檀说:“是又怎么样?”
周居翰没搭话。
她又说:“不是又怎么样?这是我的事情。”
周居翰没理会这孩子分明的意气话,按了她的肩膀,把她塞进了车里。车子启动,在夜色里安静地穿过。
张小檀安坐在副驾驶座上,上了车以后,就没有和他再说一句话。
她不是真的讨厌他,她是讨厌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境下见到他。可是,偏偏又让他看到了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
路上,周居翰忽然问她:“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挺好的。”
周居翰过了会儿才说:“那我就放心了。记得,有事儿找我。”
“嗯。”
那天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彼此心里都有事,但是出于自己的目的,都没有开口。
之后的日子,张小檀过得很平静。梁奕铭没有再找她继续那天的事情,朱主任竟然也没有再催她要学费。
张小檀想了很多,可能是他忘了,又或者,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可是不管她怎么样,她决计没有胆子去询问。
可这不代表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就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剑,现在虽然被一根绳子拴着,但是指不定就什么时候落下来了。
日子,也就在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慢慢地过了。
过几日市政那儿有个欢庆会,想找几个精神面貌好的大学生参加,前提是党员,要有奉献精神。这日,书记和教导主任一块儿过来选人。
书记先是点了张小檀,然后是邢璐、夏秋白几人。
点完了,有人抱怨:“这是选明星吧?完全就是看脸嘛!”
李书记拍了一下手里的名单,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解释:“精神面貌好,精神面貌好,首先就是要看着舒服顺眼哪。”
下面一帮人嘘声一片。
……
对于学费,张小檀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老天似乎可怜她,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果然,上帝在关了一扇门的同时,肯定会给人留扇窗的,就是没窗,肯定也有一个狗洞。
相对于其他院系,L大材料学院成立的时间尚短,加之专业小众,一直以来,奖学金只有寥寥几个项目。就在几天前,海外一对华侨夫妇出资成立了新的项目,并以他们的姓氏命名为“XX教育”奖学金。
这日中午,夏秋白陪着她一道儿往阶梯教室所在的11号楼走:“头奖肯定是你的,我都打听过了。”
“别瞎说。”
入席、旁听,再到开会表彰,最后终于到了颁奖环节。张小檀一颗心都提着,耳中一份份名单依次念过,到了最后,也没有听到她的名字。
和夏秋白一道从阶梯教室出来,她脚下一软,差点踩空。
夏秋白忙扶住她,义愤难平:“有猫腻!连沈丽丽那种每次考试都那个数的都上了,怎么会没有你?”
张小檀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听她说什么。她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像骆驼压断了最后一根稻草,浑身都坠入了冰窖,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晕眩感。
像在梦里。
如果不是在梦里,老天爷怎么忍心这么耍她呢?
有人从楼梯里结伴出来,径直到她面前:“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很不可思议?”
张小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邢璐满意地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表情,点点头,尔后凑近她,缓缓说:“这个头奖呢,其实我也不怎么想要。就那几毛钱,也就够我和几个朋友吃喝几顿的。”
和邢璐一道儿出来的两个闺蜜也笑,嘲讽地打量她。
张小檀一直以来都是安静的,沉稳的,看着不怎么和人争执的。但是这一刻,她忽然赤红着眼睛扑了上去,死死掐住邢璐的脖颈。
有的人,拿了那点儿钱只为了吃喝玩乐。
但是,于她而言,是救命钱。
场面就这么失控了,夏秋白原本是帮着拉架的,后来劝着劝着居然也帮着打起来了。她力气大,一个顶俩,甚至隔开了张小檀把邢璐压在台阶上,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邢璐的那两个闺蜜都惊呆了,一时之间,甚至都忘了上去帮架。
就在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几人停手,齐齐回头。
就见梁奕铭站在台阶上,眉头紧锁。
邢璐变脸那叫一个快呀,原本正奋力反击呢,这不,梁奕铭一出现,立刻停了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那叫梨花带雨啊。
搞得夏秋白都觉得自己在欺负她了,嫌恶地离她远点儿。
梁奕铭走过来问张小檀:“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暗箱操作的腌臜事,以张小檀的性格,自然是不会原原本本道出的。
她摇摇头,神情挺冷淡的。
梁奕铭吃了个闭门羹,有点讪讪的,心里也有点儿堵,对她就有点不满了:“就算有什么争执,你们也不该这么打邢璐呀。都是同班同学,怎么就忍心啊?”
夏秋白一听就觉得逗了:“呦呦呦,这是为咱们系花打抱不平呢?”
梁奕铭在女生中人气很高,但并不包括夏秋白这个实实在在的“糙汉子”。梁奕铭被捧习惯了,乍然听到这么刺耳的话,还真是受不了。
他义正言辞:“甭管怎么样,打人就是不对的。”
邢璐过来,眼中透着委屈:“算了吧,班长,都是同班同学。”
梁奕铭心里就有怜惜,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回头对张小檀说:“小檀,不管怎么样,给邢璐道个歉吧。都是同班同学,我想,她不会追究的。”
张小檀原本并没有关注他,满心都挂着奖学金的事情,他一出口,目光才正式落到他的脸上。
梁奕铭被他看得不大自然,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小檀,道歉吧。”
邢璐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从前,张小檀并不反感梁奕铭,虽然经过前几天那件事情,心里有了疙瘩,但并不特别讨厌。但是这一刻,她心里难免泛起一丝失望。
夏秋白还要和他们理论,张小檀心灰意冷,实在没这闲工夫跟他们扯犊子,半句话没撂,转身就走。
夏秋白白了梁奕铭一眼:“睁眼瞎,谁对谁错你看不清?以后别再缠着小檀,她要看上你,母猪都该上树了!”
梁奕铭的脸霎时一阵红一阵白,彻底沉了下来,难看地紧。心里想,不过是个贫穷农村出来的,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姿色就敢这么落他的脸?那天要不是碰上扫黄,早被他操了。
邢璐安慰他说:“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梁奕铭哼了一声,插着兜转身就走。
这件事,于张小檀而言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只是奖学金事件擦边的一点儿无关的小事儿,压根没放心上。
她心心念念的,说到底啊,还是那奖学金。
朱主任这两天又给她发了两次简讯,明里暗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张小檀真想直接拉黑了他,但是学费还欠着,她只能继续忍着恶心,不回复罢了。
……
这边的会堂在市东郊,紧挨着人民法院,过了博览中心就戒严了,等闲车辆不让过去。
周居翰一大早就换了衣服,藏蓝色的那身,07式的制式礼服,金色的麦穗和流苏横过肩头,象征性地挂了一些奖章。
冯冶年在他前头下车,大老远就候在了台阶下。周居翰见了,快走几步过去,对于让领导等自己这事儿,挺不好意思的。
冯冶年寒暄:“不怪你,是我来早了。”
周居翰和他一道儿上台阶,嘴里说:“说句不大务实的老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这今天这出,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
冯冶年回头和他低语:“一个欢庆会,咱们远道而来,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那就是没什么事儿了?”
冯冶年蹙起眉,老大哎了一声:“年轻人,说话别这么直。”
周居翰跟他赔笑:“口不择言,口不择言。”
上了台阶,穿过一片广场,会堂就在眼前了。十几个胸前挂着黄牌子的年轻人拿着笔和本子记着什么,帮着给来往的领导和记者递水。
“志愿者,N大材料系和物理系的学生。”旁边同僚见状,帮他解惑。
周居翰打眼一瞧,几个女生倒罢了,虽然礼敬地歪歪扭扭,脸上的表情挺实诚,额头都是细汗,看得出是很用心对待这份接待工作的。
有几个男生却叫人看不过眼了,不是坐在地上四脚摊着喝水,就是在大声说笑。
这要在北京,铁定是不可能见到的。小地方,没这么多讲究,又是个不大严肃的庆功表彰会。
周居翰笑骂了一句:“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再往前走两步,他的脚步却停了,折返回来。冯冶年在前头问他“干什么”,周居翰致歉说,有点儿事情要处理。
冯冶年叮嘱,处理完了就快些进去,晚上有个饭局,都是些老战友,别缺席了。
他应了声,目光重新落到远处。
忙活了一上午,张小檀还没进过一粒米,这会儿肚子不依不饶地唱起了空城计。夏秋白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老娘不干了!”
张小檀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谁来之前信誓旦旦,要为党为人民贡献出一份绵薄之力,哪怕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惜,左右都是嘴上绕着玩的,风一刮就漏。”
夏秋白跳起来,挠她的的痒痒:“让你取笑我!”
夏秋白实打实的东北女人,力气忒大,打闹来打闹去,一个没留神就把她推了出去。
旁边就是台阶和石狮子,张小檀的脚正好磕在台阶上,脑袋却直接往那石狮子上撞了。夏秋白吓了一跳,心都要到嗓子眼里,这会儿斜伸出一只手把张小檀接住了。
夏秋白大大松了口气,才有闲工夫抬头打量这人。
穿制式的07式礼服,瘦高挺拔,文质彬彬,一张在一众老领导里显得过分年轻的脸,眉眼清冽,眼角有一颗浅蓝色的小泪痣。
夏秋白瞠目结舌,平时挺能说会道的一个人,这会儿半个字吐不出来。
人走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和张小檀说:“他刚才对我笑来着,是不?简直是——”她憋了老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词。
张小檀四下一看,没人瞧见,就跟她悄悄地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艳。”
张小檀来的时候没想过,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这方圆百里除了一些机关部门就没别的了,小卖部都没有一个。
夏秋白摸着肚子说:“再过会儿就回去了,忍忍吧。”
还能有别的办法?
张小檀又去场外的箱子里掏了瓶水,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没有饭吃,水喝个够饱总行吧?
可事实证明,老天就爱捉弄人。平日她饭量不大,过了返点也不饿,一块面包能挨到下午两点,这会儿肚子却感觉前所未有的空。
有人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张小檀回过头,发现是周居翰。他好像开完会了,脱去了外套,月白色的军衬笔挺地拴在武装带里,齐整利落,显得很精神。
脸上却是带着那么一点儿微笑的,打趣她:“怎么杵这儿啊?小卫兵,不用站岗了?”
张小檀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回去了。”
这时,她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响了两声。
然后,她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讶然,窘迫地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周居翰也没取笑她,拍了她的肩膀说:“等我会儿。”
他去了会儿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份便捷真空压缩的快餐盒,是那种20一份的,虽然蔬菜都脱了水,肉食营养都很丰富。
他把盒饭递给她,拍拍膝盖就在台阶上坐下来了,见她还站着,不由好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啊。”
这地方是靠近东门的一个小侧门,旁边有个升旗台挡着,坐下来从外面就看不到这边场景了。张小檀略一犹豫,坐了。
想了想还是说:“谢谢。”
周居翰从旁边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声音跟蚊子似的。”
张小檀扁扁嘴,低头默默扒饭。
张小檀吃得很慢,虽然饥肠辘辘,一口饭含到嘴里起码要咀嚼二十下才下咽。她一张嘴儿也小,塞进些食物就闭上,腮帮子慢慢蠕动着,挺像他妹妹周梓宁以前养过的一只小松鼠。
张小檀吃了会儿,发现他一直在看她,心里就紧张了:“我脸上有花吗?”
周居翰望着她,食指轻轻点了点唇角。
张小檀一摸,发现是一粒白米饭。她的脸又红了,局促地低下去,继续扒饭。
周居翰觉得她这样动不动就脸红的模样挺可人的,也有点可爱,不由说:“你跟小时候比起来,没有多大区别啊。”
张小檀手里的筷子一顿。
是啊,我在你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她忽觉得指尖一痛,忙放下饭盒,捂着那伤处不说话了。
“怎么了?”他挨过来问她,接过她的手放掌心细看。
是一根刺。这样的一次性木筷,处理总是很粗糙的。周居翰把她的手指放在阳光下照了照,说:“我去问问,有没有针。”
张小檀说:“不用那么麻烦了。”
周居翰回头就看到她解下了背包上的一根别针,掰开了,对着手指就开始戳戳挑挑,动作很熟练。
周居翰笑道:“看你这架势,像是常干这事儿的。”
张小檀没有笑:“我大哥就读到了初中,毕业后搞了个搬家公司,我小时候也帮着他搬东西。”
她说得很平和,像日常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周居翰却听得有些沉默。
气氛有点儿凝滞,他不在意地打破沉寂:“没听老张提过啊。”
“在首长面前,他哪里会说半点儿不好?肯定是我们家过得很好,一家顺遂,首长不用担心。这样,也就不会麻烦首长了。”
周居翰觉得,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有车接送我。”
周居翰抬手看了看腕表:“四点三十六了,快点儿,我五点还有饭局。”
张小檀抬起头看向他。他神情平静,语气自然,但不是商量的语气。她咬了咬唇,到底还是乖乖站了起来。
……
还算张小檀有点儿良心,临走前不忘叫上夏秋白。
跟带他们来的书记打报告要早退时,李书记先是皱眉,想要问个缘由,见了周居翰态度马上就转变了,反而怪起两人事先不说清楚。
“马屁精。”车发动后,夏秋白在后座小声嘀咕。
张小檀瞪她一眼。这口没遮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跟周居翰一块儿的那位姓胡的女秘书笑了笑,从驾驶座探过半个脑袋:“哎呦,两位小姐姐,你们这可是错怪李书记了。”
夏秋白不明所以:“这里头还有什么典故?”
胡颖解释说:“首长还在S市任职的时候,曾经陪着几位领导去永洋半岛巡查,在车站竟然碰上光天化日绑架的……”
夏秋白叫起来:“这绑匪胆子也忒大了吧?”
“可不是,利用的就是群众的这心理,嘴里嚷上两句‘这是我家媳妇,偷了家里钱出来赌呢’,一帮不明事理的还帮着骂,然后眼睁睁看着歹徒把人绑走。要不是首长一眼看出那帮人口音不对,不像是本地的,还不知道那姑娘要被拐到什么地儿去呢。”
胡颖关子卖够了,道出来:“这姑娘就是李书记她女儿。”
张小檀心里泛起丝丝涟漪,偷偷从侧面打量他。不料他这时也回过头,和她对了个满眼。
张小檀忙缩回视线。
怎么好巧不巧的,每次都被他抓包呢?
车开到了,从宿舍区的侧门进去,挺低调地停到一棵老掉叶子的梧桐树底下。周居翰踩着金黄色的叶片利索地下了车,绕到她这边,帮她开了车门。
张小檀不知所措地下来了。
“张小檀。”她和夏秋白快进楼了,他在后面喊住她。
张小檀回头。
周居翰在梧桐底下包容地对她点了点头,浅浅的微笑在叶片间筛落的光斑里有些耀眼,晃地她睁不开眼睛。
他说,有事儿别扛着,我这趟公差还要呆段日子,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香秀山庄。
上楼的时候,她心里头都有点儿恍惚。她就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他对她笑一下她都很开心。
其实,她要的真的不多。他不将她视为负累的责任,对她抱以平常心的话,哪怕他对她只有一丁点的示好,她都会非常开心的。
夏秋白凑过来和她笑闹:“说老实话,是不你相好的?”
“你胡说什么?”
“脸红了,脸红了!哈哈!”
姓夏的可真是个混蛋!哦不,全国上下姓夏的海了去了,非得是姓夏的名秋白又和张小檀特别要好的那个,才是个真真正正的混蛋儿!
一点儿不掺假的王八羔子!
帝台娇色
作者: 李暮夕
简介:
卫舒梵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色若春晓,倾国倾城。
可她未婚生子,不止同宗姊妹瞧不上她,就连族中其余女郎都在暗地里笑话。
庶妹卫文漪每每经过门前还要奚落她两句。
可卫文漪偶然发现,卫舒梵住的破宅子里随便一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有暗卫保护,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不久后,对卫舒梵冷言冷语的父亲一改之前冷漠,甚至还赔着笑恳求卫舒梵回家。
卫文漪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个雪夜,举家欢庆之时,有不长眼的为难卫舒梵,忽的有人从外面踏进,声音沉冷如窗外簌簌雪声:“卫大人好教养。”
侍卫鱼贯而入,肃静无声,若众星捧月。
来人玄衣大氅下露出一角龙纹,握着卫舒梵的手上了座。
众人大气不敢喘,终于知道卫舒梵仗的什么了。
少年夫妻,曾情真意切,她以微末出身得以封后,举国上下都道皇帝对她情深义重,舒梵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惜时过境迁,帝王无情,两人关系早在一次次争执中岌岌可危。
得知他即将废后、封新贵之女为新后,她策划一场刺杀当场身死在他面前。
漫天飞雪中,他紧紧抱着她,双手如冻却浑然未觉。
她雪白的脸颊上沾着几滴血,唇边含笑,似乎是睡去了。
那一瞬,他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失去了,犹不可信,怔怔望着她,仿佛天地间一片黑暗。
多年过去,瑨朝国力更盛,虎踞中原,周边小国人人自危。
相邻的楚国国力微弱,新君又是个不堪大用的,竟去国号奉瑨朝为正统,以国主自居,年年岁贡以保平安,却仍不能抵御瑨朝大军。
被俘后,舒梵也被一同押送到长安,暂居驿馆。
一同被囚的楚国贵族惶惶不安,有人看中她的美色竟设局让她去讨好瑨帝。
内殿,明黄纱帐后。
皇帝白玉般的面容上已有醉意,一双深邃的凤目仍是清明,凛冽如刃,就那么笃笃望着她。
她却根本不敢看他,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还未开口一截细腕已被扣住,人被狠狠推到塌上。
“舒儿,你还要往哪儿逃?”他幽幽的,眼中满布血丝。
说不清是恨意多一点,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分享古风小说# #动人小说分享# #古风小说分享# #小说分享精选# #煽情小说分享# #分享一本小说# #古言情小说推荐# #分享虐心小说# #分享小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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