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意外》
作者：傅宝珍
备注：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网恋。”
“网恋？！”
“就是你推荐的那个APP上认识的。”
“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像是爱玩这种软件的人。”
“嗯，其实是个意外。”
#微甜、日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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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漫长的婚姻生活里，他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听她唱一次。不是不想听，只是她的天赋，并没能够应对这个由无数琐碎的不如意堆叠起来的人间日常。它仿佛永远不合时宜。
陈家伟
陆东明清早遛狗时突然想起，昨天是他和沈毓芳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
由于晃神，引线松动，那只金毛犬飞也似地朝前窜，一溜烟不见了。他知道它很快就会回来，于是打算坐在凉亭里休息片刻。时值初夏，天边云气浮冉，霞光熹微，空气里有一种疏松的温凉。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从亭檐垂下的藤蔓上那些细小的露珠。这片小区的绿化环境很不错，他记得这些植物在清早散发的香气格外浓郁。他努力嗅了一下，感觉不明显。四周除了几个保安，没有多少人，楼下装修的和外面建地铁的都没开工。一些年轻人闷不吭声地赶路去上班，他们的步子快，像金毛犬一样转眼消失。一切都是蓊蓊郁郁的。
想起纪念日这件事，陆东明自己也感到奇怪。沈毓芳走以后，他开始渐渐记不住很多东西，仿佛连记忆都站在她那边，一心一意地与他作对，比如因为想不起可乐鸡翅的具体做法，他常感到自己正面临某种乖蹇的人生。
三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她选的那个房子，失败至极。他忍受了她几十年的愚蠢，最后还要在这件事上痛苦一次。那次他跟过去看了，一个落后、偏僻、常年阴雨的地方。他想，她就算对他过不去，也犯不着对自己的关节炎过不去。“港嗒嗒的（吴语，意为愚蠢），你看看，这里的电视机只收得到十个台。”临走前他留下这句，她没搭腔。往后，她断绝和他的任何联络。在拒接了他第三十三通电话后，她终于亲自将那个号列入黑名单。她和他，说好了似的，跟儿子无论当面还是讲电话，都从不提及对方。
金毛犬的呼吸在他的手腕上留下阵阵热气。他摸摸它的头，“你回来啦，我们回家。”早些年，陆东明是不喜欢猫猫狗狗的，“脏是真的脏，通人性？咬你一口试试看。”有一天也是在这个凉亭，四下无人，他和这只金毛第一次相遇，它趴在他旁边，伸着舌头。他移了下位子。过了一会儿，他看看金毛，“热啊？热就回去好了，空调开起来。”金毛没动。“你没事体的话，帮我评评理，到底是她错还是我错？我给这个家付出这么多，一句气话就一笔勾销啦？”这时他发现金毛的眼睛湿润润的。他惊讶地站起来，走近它，蹲下，仔细看，没发现什么，但又坚信方才不是错觉。“你刚刚是哭了？不要哭呀，再怎样日脚（吴语，意为日子）还是要过的。”他犹犹豫豫，几次收回手，最终还是摸了它的毛。后来他搞清楚金毛是对门那对小夫妻的。他和他们说好，每周一、三、五金毛由他来照顾，对方爽快答应。
“我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乖一点。”把门锁好，出了小区，他在附近公交站等十二路。车子很快来了，一帮人朝前门挤，“投胎啊！”陆东明的腰被一个年轻女人包上的挂件碰了一下，一阵火辣辣的痛。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喂，我说小姑娘，出门的时候注意一下好伐？没事包上挂什么东西，名堂多的。”女人再次回头看着陆东明，“看什么看，就是你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个么（吴语，意为那么）你想怎样啦？”女人皱着眉头。“现在年轻人怎么拎不清的，说声对不起会死伐？”在场的人都看着她，她先是朝别处翻了几下白眼，嘴里小声念了几句话，才最后开口：“对不起可以伐？”“我又不讹你钞票的咯，就道个歉这么便当的事情。”“烦是烦的，没完啦？”
上车以后，两个人还准备吵，被近旁的人制止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少说几句嘛。”车上闷热拥挤，基本全是年轻人，低头玩手机，没人给陆东明让座。他站在后门位置，抓着扶手杆，发现刚才那个年轻女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
即便是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其实仍不喜欢有人给自己让座。他最害怕的就是一个接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心人。他们笑呵呵地起身，为他留下一个热气腾腾的空位，等着他慢慢稳稳地坐下去，慢慢稳稳地承认自己的无用与衰老。他发现从某一天开始，总是会在生活里遭逢诸如此类的疼痛的强调。
“啥事体？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讲的。”刚才和他吵架的女人拿起电话。车里很安静，她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陆东明这才好好地看清楚了她的样子，大概三十岁上下，羸弱消瘦，模样还算标致，瓜子脸，眼窝深陷，肤色暗沉，像常年没有睡醒，穿着也相对保守。那只包在她腿上，因为太远，看不清上面的挂件。“我不会跟你复婚的，想也不要想，房子你要卖就卖好了，120万平分，我们两清。”
她边说着，眼睛一边骨碌碌朝看她的乘客扫过来，扫到陆东明，在他那停了几秒，随即又往车窗外看。这时车内透进一点阳光，她原本暗沉的脸顿时明亮起来。“离婚结婚，你玩过家家？”她把电话挂了。这时广播里响起到站提醒，她起身，走到后门位置，抓着扶手杆，和陆东明站在一起，包上的挂件又碰了他的腰。这时他看清楚了，是一个小型的埃菲尔铁塔。门开了，年轻女人下了车。隔着玻璃门，他看见她走进了站台附近的肿瘤医院。
在大润发下的时候，陆东明一路上都在想那位年轻女人，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惘惘的不安。三十年来，他头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些许不可名状的歉意。后来他又想，或许她只是去医院看一个朋友，而离婚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这样，他心情就舒畅了许多，迈进大润发的时候，步子也变得轻盈起来。
在超市兜兜转转半小时，他就是不确定，当初给沈毓芳做可乐鸡翅时有没有放八角。他看了下购物车，鸡翅四对、可乐一听，葱、蒜家里有。他想过问别人关于八角的事情，又觉得很怂。推着购物车，陆东明在想要不要买点日用品回去，“抽纸好像快用完了，洗洁精也得带一瓶，还有沐浴露、洗发水。”今天是工作日，来超市的人并不多，而多数人买菜会选择去农贸市场，不为别的，就是新鲜。陆东明也不是不想吃新鲜的，只是每次出门，总不想就买几个菜打发了回去。“你比方说这个洗发水，农贸市场买得到伐？”他常常跟小区里的人这样讲。“那你不能每次都出去带一瓶洗发水吧？”“我抽纸用得快的，出门就要买，还有酱菜，就要吃超市里那一种。”所以陆东明好像成了小区里唯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在农贸市场的人。
他拿了一组抽纸，一瓶飘柔洗发水，购物车里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这时他路过一排货架，上面摆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镜子，他顺手拿起其中一款圆形的，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松弛线条，白色鬓角，皱纹，老年斑。生活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摧毁了他曾经的俊逸风姿。他想起和沈毓芳刚认识的时候，她喜欢用食指一寸一寸慢慢抚摸他乌黑的耳鬓，它们像士兵一样排列整齐，如同在接受一场温柔的检阅。
大概谁都不清楚，这场检阅是在哪一天停止的。就像陆东明也不清楚，他是从哪一天开始就不再着迷于她的歌喉。那时候，她清早站在山上唱红歌，声音婉转悠扬，俘获许多异性的温情目光。他们结婚以后，这份可能发光的天赋葬送给了厨房的烟熏火燎。他常常说：“作孽，我杀死了一只百灵鸟。”
他把镜子放回去，看了一眼购物车，想把东西整理一下，但腰弯不下去，又不好意思找附近的年轻人帮忙，只好放弃。推着车，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需要添置，直到他看见了蜡烛。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前妻沈毓芳，他痛恨的事情就是她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每逢初一或重要节日，她都要和镇上的老太太们出去烧香、拜菩萨。她说菩萨慈悲为怀，保佑家人，在这上面花了很多钱。家乡有个据说算命很准的神婆，应验了他们一家上上下下许多事，包括陆东明几年后被查出的慢性肾炎。由此她对神婆的预言，信奉之至。对此，他不理解，斥为愚昧，并多次封锁她在这件事上的经济开销，甚至曾激烈阻止过她去寺庙上香。那次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说了一通气话，其中一句语带哽咽，恨自己赚不到钱。他在门外，气得跳脚。
儿子高考前夕，她去了次普陀山。听人说，那里全国最灵，兴奋得不得了，跟着一帮老太太，坐了很久的车，爬了很高的山，把庙里菩萨拜了个遍，该买的买了，该供的供了，回来，包里开光护身符一大摞。那段时间她看上去比谁都开心，像下了一个必赢的赌。可最终儿子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他说：“灵啊，灵怎么没考上？”她说：“不怪菩萨。”
没有人知道，那些失信于她的神灵们是否在她心里顷刻间崩塌了，但她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仿佛看见她脸上有一种除却失落以外的更深的绝望。他知道她难过，大概比儿子高考失利还要难过一点点，但就是最终也没有安慰她。大家都很沉默。
说起来，陆东明最痛恨前妻的事情，倒不是烧香，而是她对这份婚姻关系的不忠。他说自己不止一次发现，她在外面种地的时候和各种男人之间肆无忌惮的调笑。他说她是到处勾人的狐狸精。“我只是送了一棵菜给他，他之前也送我们南瓜的，你没吃啊？”“送东西，那你笑嘻嘻笑嘻嘻，笑什么？”“谁笑啦，笑嘛又怎样？笑也不让笑，这日脚怎么过呀！”
尽管他一次都没有抓住过前妻和某些男人上床的证据，但他直到今天都笃信，那张他和沈毓芳一起睡过三十多年的床上，一定留有陌生男人的痕迹。他好几次都仿佛闻见床单上某种不属于自己的咸湿腥气。
“我就是没抓到证据呀，不然她还有命吗？”这些年他一直这样想。他看着购物车里的东西，觉得差不多可以结账。在去往收银台的路上，他看见旁边卖衣服的专柜上了一批夏季新款衬衫，其中一个人偶模特身上穿的，让他想起五年前儿子送的那件相似的纯白款。过去几年，陆东明一直在记恨儿子。他始终不明白他当初在自己父母离婚这件事上的不作为。这个家最终分崩离析，他也是要负相当的罪责的。“你为什么没有劝到你姆妈回心转意啊？本来中文专业出来的都应该能说会道的呀，要命的，大学白念了。”陆东明有一天将他送的衬衫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后来儿子来看他，临走前带走垃圾。陆东明确信他看见了那件衬衫。临结账前，他选了之前看到的模特身上的那一款，挑了一个合适的尺码，放进了购物车。
在回程的公交车上，他发现一个罕见的不需要他人赠予的空位，这让他感到轻松。坐下后，他一直朝窗户外面看，阳光刺眼，车内开起了空调。这时有两名女乘客发生了争执，“跟你讲不要挤了呀，你弄痛我了晓得伐？”“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你看看人这么多，我一会儿要下车的呀。”“那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用力，你胳膊挤得我这边都红了，你看看！”“噢哟对不起了好伐，你好不要再讲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的啦，我痛么我当然要讲的咯，一点素质都没有的！”“小姑娘我跟你讲，你要是嫌坐公交车不好，可以去打的。”“人家穷呀，打不起的呀，大家都一样穷对伐啦？”“好了我不讲了可以伐？”
争执终于结束，车上气氛显得异常尴尬。陆东明想，这就是他呆了半辈子的城市，一个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地方，所留给他的全部印象。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脾气。
大概5分钟后，他又看见了那家肿瘤医院，为了不去想由它所串联起的关于那个年轻女人的事情，他开始对照发票上的标注清点东西，鸡翅、可乐、老干妈香辣菜、抽纸、洗发水、洗洁精、沐浴露、衬衫，一样都没有少。而车子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到家后，他发现金毛在午休。他笑了笑，将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开始做可乐鸡翅。他先把锅洗了一下，加清水，上灶，开火，一边在砧板上切葱、蒜，完事，连同四对鸡翅，丢进锅，盖上锅盖。他往购物袋里翻，不确定最后八角到底有没有买，找了半天，没有，他突然后悔了，因为明白，只要少一点点佐料，滋味就欠佳。
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吃过一次很大的亏。
葱、蒜的味道出来时，他才想到忘了加黄酒，打开橱柜，发现瓶子里还剩一点，全倒进去。他在客厅来回踱步，锅里的味道渐渐弥散开来。这个味道让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天，他也是在这个位置跪下来，求她签字的。她在砧板上“咚咚咚”切肉，他往地板上“咚咚咚”磕头，交响乐一样。那时空气里是同样的葱、蒜混合着黄酒的味道。他说：“我求你放过我，赐我离婚证，给我自由好吧？”她装作没听见，继续切肉。他从茶几上拿起水果刀，对着脖子，“你不答应我，我就去死。”儿子冲过去夺刀，两个人撕扯，最后他睡倒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儿子拖不起他，回房间拿枕头垫在他头下。“等我切好这些肉就走好伐？”他倏然起身，不哭，不闹，把水果刀放回了原处。
鸡翅在锅里翻腾了十分钟，他捞起来，把废水倒掉，洗锅，擦干净，倒油，开火，十五秒后，将鸡翅放入，煎炒。他想，可乐鸡翅的做法，原来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打开那罐百事可乐，倒进锅，最后加了几勺白砂糖，文火焖煮。为了打发时间，他打开电视，一个一个节目往下换，最后停在一档科普栏目，大概五分钟后，知道里面在说阿尔茨海默症。他关掉电视。
他去厨房打开锅盖，可乐被煮得差不多，已经呈现粘稠状。他把鸡翅捞入盘内，沿盘沿摆成一圈，最后将锅里那点稠状可乐连同事先切好的葱花撒在鸡翅上。
他瞄了下钟，儿子昨晚在电话里说是十二点到，还早。他朝阳台看了一眼，光线充足，一片干干净净的白亮。他走过去，一路上视线都集中在窗外那片湖。水面上反射过来的粼粼波光，怎么看都让他觉得，仿佛透着某种华丽的颓丧。湖上不时有几艘货船经过，他之前常常会凝视它们，直到成为远方一个个细小的点。有一次他看见两艘朝相反方向行驶的货船，一直一直开，始终没有回头。他特意记下船上的标志物，但直到今天它们都没再出现过。
大概是站久了，他突然觉得有些累，想要坐下来休息片刻。他记得阳台上一直放着一个躺椅，方才走过来的时候，依稀注意到它了。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躺椅。他慢慢坐下来，身体安安稳稳地被接住，确认自己的记性无误后，感到欣慰。他此时终于决定打个盹，身子散了架似地朝后靠。
但是他记错了，躺椅在三个星期前被他挪到了卧房，而现在只是张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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