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下一瞬间让所有血液失控般涌向头顶的声音。
持续地响彻在脑海里。
不休不止地咔嚓作响。
177
顾森西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电视里播着今天的新闻。
他把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
闭上眼睛,视界里都是来回游动的白茫茫的光。
电视机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听起来毫无人情味。
“昨天下午六点,在上海市某中学内发生一起学生跳楼自杀事件。自杀者名为易遥,是该学校高二学生。自杀原因还在调查中。图为现场拍到的死着的画面,死者今年刚满18岁。据悉,这是该学校一个月内的第二起自杀案件,有关部门已经高度关注。”
顾森西睁开眼睛,屏幕上易遥躺在水泥地面上,血从她的身下流出来。她目光定定地望着天,半张着口,像要说话。
顾森西坐在电视机前,沉默着,一动不动。
乌云从天空滚滚而过。
凌晨三点。月光被遮得一片严实。
黑暗的房间里,之剩下电视机上节目结束时那个蜂鸣不止的七彩条图案。
电视机哗哗跳动的光,照着坐在沙发上从下午开始就一动不动的顾森西。
178
弄堂里又重新堆满了雾。
清晨慢慢擦亮了天空。陆续有人拉亮了家里昏黄的灯。
越来越多的人挤在公共厨房里刷牙洗脸。睡眼惺忪地望着窗外并没有亮透的清晨。
永远有人拧错水龙头。
弄堂里有两间已经空掉的屋子。
其他的人路过这两间屋子门口的时候,都加快脚步。
这个世界上每一分钟都有无数扇门被打开,也有无数扇门被关上。光线汹涌进来,然后又在几秒后被随手掩实。
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甚至是粉红色的世界。
为什么惟独你生活在黑色的世界里。
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永远是你最后留在电视屏幕上的脸,呆呆的像要望穿屏幕的眼睛,不肯合上的嘴。欲言又止的你,是想对我说“原谅我”,还是想说“救救我”?
是想要对这个冷冰冰的,从来没有珍惜过你的世界,说一声“对不起”,还是一声“我恨你”?
顾森西站在弄堂的门口,望着里面那间再也不会有灯光亮起来的屋子,黑暗中通红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下起了雨。
179
记忆里你神色紧张地把耳朵贴向我的胸口听我的心跳声,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180
齐铭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窗外万家灯火。坐在床上朝窗户外看出去,江面上有亮着灯的船在缓慢地移动着。
他起床走动了一圈发现爸妈也没有在家。应该是出门办事去了。
把电视打开看了看,满是无聊的搞笑和恶心的对白。他按下遥控器去厕所刷牙洗脸。
齐铭拿着毛巾擦着刚洗好的头发,走到写字台前,翻开笔记本在纸上刷刷地写了两行字,然后起身关好了所有的窗户,拉好了窗帘,之后他走到电话机前拔掉了电话线,然后有拉掉了家里的电闸。
他做完这一切之后,起身慢慢走向了厨房。
之后他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181
——黑暗中你沉重的呼吸是清晨弄堂里熟悉的雾。
——你温热的胸口。
——缓慢流动着悲伤与寂静的巨大河流。
(完结)
!”
“你要不吃的话就别让我做得这么辛苦……”
还没说完,就传来盘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你辛苦?!你做个饭就辛苦?你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啊?”
“你最好别摔盘子,”易遥的声音听不出语气,“摔了还得买,家里没那么多钱。”
“你和我谈钱?!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钱!……”
齐铭起身关了窗户,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只能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持续地爆发着。过了一会儿对面厨房的灯亮起来。昏黄的灯下是易遥的背影。齐铭重新打开窗,听见对面厨房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过了很久,又是一声盘子摔碎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摔了盘子。
齐铭拧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用笔在演算纸上飞速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密密麻麻的。填满在心里。
就像填满一整张演算纸。没有一丝的空隙。
像要喘不过气来。
对面低低地传进来一声“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啊你!”
一切又归于安静。
拥有两个端点的是线段。
拥有一个端点的是射线。
直线没有端点。
齐铭和易遥就像是同一个端点放出去的线,却朝向了不同的方向。于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每一天,都变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样。生命被书写成潦草和工整两个版本。再被时间刷得褪去颜色。难以辨认。
十二岁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个相同的点。
在同样逼仄狭长的弄堂里成长。在同一年带上红领巾。喜欢在晚饭的时候看机器猫。那个时候齐铭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亲也没有赚够两百万去买一套高档的公寓。阳光都用同样的角度照射着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二岁那一年,生命朝着两个方向,发出迅速的射线。
齐铭的记忆里,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易遥的父亲拖着口沉重的箱子离开这个弄堂。走的时候他蹲下来抱着易遥,齐铭趴在窗户上,看到她父亲眼眶里滚出的热泪。
十三岁的时候,他听到易遥说,我的妈妈是个妓女。她是个很烂的女人。
每一个生命都像是一颗饱满而甜美的果实。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的耗损,露出里面皱而坚硬的果核。
像个皱而坚硬的果核。
易遥躺在黑暗里。这样想到。
窗外是冬天凛冽的寒气。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动着大朵大朵铅灰色沉重的云。月光照不透。
不过话说回来,哪儿来的月光。
只是对面齐铭的灯还是亮着罢了。
自己的窗帘被他窗户透出来的黄色灯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来。他应该还在看书,身边也应该放着杯热咖啡或者奶茶。兴许还有刚煮好的一碗馄饨。
终究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十七岁的齐铭,有着年轻到几乎要发出光芒来的脸。白衬衣和黑色制服里,是日渐挺拔的骨架和肌肉。男生的十七岁,像是听得到长个子时咔嚓的声音。
全校第一名的成绩。班长。短跑市比赛在前一天摔伤脚的情况下第二名。普通家庭,可是却也马上要搬离这个弄堂,住进可以看见江景的高档小区。
规矩地穿着学校地制服,从来不染发,不打耳洞,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因为耍帅而在制服里面不穿衬衣改穿t恤。
喜欢生物。还有欧洲文艺史。
进学校开始就收到各个年级的学姐学妹的情书。可是无论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还是可以令他脸红。
而自己呢?
用那个略显恶毒的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阴气重”,“死气沉沉”,“你再闷在家你就闷出一身虫子来了”。
而就是这样的自己,却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里,遇见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齐铭。
然后一起走向涌进光线的弄堂口。
走向光线来源的入口。
这多像一个悲伤的隐喻。
易遥坐在马桶上。心里凉成一片。
有多少个星期没来了?三个星期?还是快一个月了?
说不出口的恐惧,让她把手捏得骨节发白。直到门外响起了母亲粗暴的敲门声,她才赶快穿上裤子,打开门。
不出所料的,听到母亲说,“关上门这么久,你是想死在里面吗你!”
“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易遥心里回答着。
食堂里总是挤满了人。
齐铭端着饭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两个人的位子,于是对着远处的易遥招招手,叫她坐过来。
吃饭的时候易遥一直吃得很慢。齐铭好几次转过头去看她,她都只是拿着筷子不动,盯着碗里像是里面要长出花来,齐铭好几次无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饭盒的边缘,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笑笑。
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易遥和齐铭才吃完离开。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也没人了。
水龙头一字排开。零星地滴着水。
齐铭挽起袖子,把饭盒接到水龙头下面,刚一拧开,就觉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声缩回手来。
易遥伸过手,把他的饭盒接过来,开始就着水清洗。
齐铭看着她擦洗饭盒的手,没有女生爱留的指甲,也没其他女生那样精心保养后的白皙嫩滑。她的小指上还有一个红色的冻疮,裂着一个小口。
他看着她安静地擦着自己的不锈钢饭盒,胸腔中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滚进了一颗石头,滚向了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然后黑暗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声响。
他不由得抬起手,摸向女生微微俯低的头顶。
“你就这么把满手的猪油往我头发上蹭吗?”易遥回过头,淡淡地笑着。
“你说话还真是……”齐铭皱了皱眉头,有点生气。
“真是什么”,女生回过头来,冷冷的表情,“真是像我妈是吗?”
水龙头哗哗的声音。
像是突然被打开的闸门,只要没人去关,就会一直无休止地往外泄水。直到泄空里面所盛放的一切。
从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两旁的梧桐在冬天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叶子铺满一地。黄色的。红色的。缓慢地溃烂在前一天的雨水里。空气里低低地浮动着一股树叶的味道。
“我怎么感觉有股发霉的味儿。”易遥踩着脚下的落叶,突然说。
齐铭没有接话。兀自朝前走着。等到感觉到身边没有声音,才回过头去,看到落后在自己三四米开外的易遥。
“怎么了?”齐铭抬起眉毛。
“下午你可不可以去帮我买个东西。”
“好啊。买什么?”
“验孕试纸。”
头顶飞过的一只飞鸟,留下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在空气里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来。刚刚沾满水的手暴露在风里,被吹得冰凉,几乎要失去知觉。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风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全部吹散了。
冬季的天空,总是这样锋利的高远。风几乎吹了整整一个冬天。吹得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白寥寥的光,从天空里僵硬地打下来。
“是李哲的?”
“除了他还有谁。”
“你们……做了?”
“做了。”
简单得几乎不会有第二种理解可能性的对话。正因为简单、不会误解、不会出错,才在齐铭胸腔里拉扯出一阵强过一阵的伤痛感。就像是没有包扎好的伤口,每一个动作,都会让本来该起保护作用的纱布在伤口上来回地产生更多的痛觉。缓慢的,来回的,钝重的痛。
齐铭从车上跨下一只脚,撑在地上,前面是红灯。所有的车都停下来。
当初她决定和李哲在一起的时候,齐铭也知道的。
易遥的理由简单得几乎有些可笑。“会为了她打架。”“很帅。”“会在放学后等在学校门口送她回家。”
那个时候,齐铭甚至小声嘀咕着,“这些我不是一样可以做到么。”带着年轻气盛的血液,回游在胸腔里。皱着眉头,口气中有些发怒。
“所有的生物都有一种天性,趋利避害,就像在盐浓度高的水滴中的微生物会自动游向盐度低的水滴中去一样,没有人会爱上麻烦的”,易遥脸上是冷淡的笑,“我就是个大麻烦。”
而之后,每次齐铭看到等在学校门口的李哲时,看到易遥收到的鲜花时,看到易遥为了去找李哲而逃课时,他都会感觉到有人突然朝自己身体里插进了一根巨大的针筒,然后一点一点地抽空内部的存在。
空虚永远填不满。
每踩一下脚踏板,齐铭就觉得像是对着身体里打气,就像是不断地踩着打气筒,直到身体像气球般被充满,膨胀,几乎要爆炸了。
足足骑出了一个小时,已经快要靠近城市边缘了。齐铭感觉应该不会再有熟人认识自己了,才停下来找了家药店,弯腰钻了进去。他找到计生柜台,低下头看了看,然后用手指点在玻璃上,说,“我要一盒验孕试纸”。
玻璃柜台后的阿姨表情很复杂,嘴角是微微地嘲弄。拿出一盒丢到玻璃柜面上,指了指店右边的那个收银台,“去那边付钱。”
付好钱,齐铭把东西放进书包里,转身推开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一句不冷不热的“现在的小姑娘,啧啧,一看见帅气的小伙子,骨头都轻得不知道几斤几两重了”。
齐铭把书包甩进自行车前面的框里,抬手抹掉了眼睛里滚烫的眼泪。
他抬腿跨上车,朝着黄昏苍茫的暮色里骑去。
汹涌的车流迅速淹没了黑色制服的身影。
光线飞快地消失在天空里。
推着车走进弄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弄堂里各家的窗户中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减弱着深冬的锐利寒冷。
齐铭推车走到易遥家的厨房面前,看到里面正抬手捂着嘴被油烟呛得咳嗽的易遥。
他抬起手,递过去笔记本,说,给。你要的。
易遥拿着锅铲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东西,在围裙上擦掉油污,伸出手,从窗口把笔记本接了进来。
齐铭松开手,什么也没说,推着车朝家里做去。
易遥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包验孕试纸,藏进裤子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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