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难者也易,易者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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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还陷在往事里,情绪激动,连带着对我也毫不掩饰厌恶与憎恨,她看向我,一皱眉,抄起手边的茶壶就朝我扔过来,直指眉心。
顾琉眼疾眼快拉了我一把,太过突然,躲之不及,但好歹避开了眉心。茶壶砸在我的额头上,磕出蜿蜒的血迹。
“他留下的孽种,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你怎么不去死?你也该死!”
我娘疯狂拿屋里的东西砸我,有什么拿什么,连那柄还带血的刀也毫不犹疑地扔过来,顾琉护着我躲开,连顾琉的娘亲听到动静也赶过来,护在我身前,不可置信地问:
“你疯啦?她不是你亲生的吗?”
她试图劝我娘,“女孩子的脸娇弱,别这么对她。阿陶是个好孩子,出身又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她转身安慰我,其实我一点也没伤心,全程冷眼看着我娘发疯,很早很早以前,我对她那天生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
顾琉曾教我,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小兔子对待。把自己当小兔子,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可怜,也明白了他人的可恨。
从前的我被打骂也不知道躲,逆来顺受给她当出气筒,现在的我早已戒掉了讨好人的习惯。
世人常说,六亲缘浅,修得是两不欠。
两辈子,我帮她亲手报仇,年幼时照顾她,长大后保她富贵安宁,即使生来就带着罪孽,生恩养恩,我除了这一条命,也不欠她什么了。
我平静地擦干净额角的鲜血,温和地与她诀别:
“娘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望从此以后我与你,再也不相见。”
她并没意识到我这话有多郑重,一如既往地对我恶语相向:“那你走啊!你滚!我也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接着去了监牢里,看着被关押起来的顾锦,我把手里的毒酒端过去。
“你若活着,对他来说是个威胁。斩草除根,方得安心。”我对顾锦说。
曾经那样潇洒不羁的顾锦,如今满眼颓败,他定定望了我许久,嘲弄地苦笑一声:
“孤身一人过来,连个侍卫都不带,只要我想动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劫持你当人质逃跑……”
他眼眶又红了,却难得地没有流泪,眼底还有藏不住的委屈和卑微。他接过那杯毒酒,低头时满是落寞,“小柳,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吃定了我不会反抗。”
“就像我每次去找你,你总是把柳熙妍引过来,我明知道你那些小伎俩,还是会一遍又一遍让你得逞。就像,我早就察觉到了你在马车底下安排的人,还是会帮你掩饰。”
顾锦只是纨绔,并非草包,他其实很聪明,比他母妃要聪明得多,这一点我早有发现,所以一直对他保持着关注和警惕。
但他好像一直都没什么野心,也并不认同他母妃的做法,整日斗鸡走狗,得过且过,他母妃恨铁不成钢,只觉得他扶不上墙。
顾锦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漫无目的地废话,等待着死亡。
“叶皇后一开始便是皇后,她生的皇子也从小是太子,我母妃事事都要拿她做比较,她有的母妃全都想要,可是这么多年了,母妃仍然没有当上皇后,父皇也从没提过封我当太子。母妃心里不平衡,总是想带着我去争一争,抢一抢。”
“可是,这江山,不就是当初叶皇后出人出力,陪着父皇打下来的吗?我们有什么道理争抢?”
“小时候,别人都有爹爹,只有我没有。母妃不知道,其实外面的小孩老是骂我杂种,我每次和他们打架完,浑身是伤,都不敢回家。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我只是想要一个寻常人家那般的爹爹,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倒在地上。
宫里办了个简陋的白事,顾锦这一生就算是潦草结束了。
我在江南富庶之地选了户好人家,两个老人晚年子孙遇难身亡,正愁没有人陪伴照顾,看到顾锦非常高兴,说着要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那杯毒酒,不是用来取人性命的,而是让人失去过往的记忆。
现在的顾锦,是江南烟雨之地一个员外家的小少爷,老来得子,父母俱在,温馨和睦。家里人说他磕坏了头失忆了,他摸摸脑袋,并没有多想。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与高头大马上的卫轻雨擦肩而过,武安侯助先皇帝回京的时候,卫轻雨也在队伍中,还立了点功,封了个小头领的官儿,现在要跟随大队人马回边关去了。她挨在她爹身边,像不羁的鸟儿,要飞去广袤自由的天地。
上辈子卫轻雨是陪着我最久的人,我们一起老成白发苍苍的样子,死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一转眼,又五年了,这一世她终于如愿以偿。
我站在路边看着她,宽阔荒凉的大道边,我和身边几个随从突兀地立着,很难不引人注目。
卫轻雨也看过来,视线与我交汇。
须臾,我走上前去,把头上唯一簪着的一朵花别在了她的马鞍上,又感觉礼物太过单薄,顺手把手里的长剑也塞给她。
卫轻雨满脸错愕,接着哭笑不得地说:“这位姑娘,我也是女的。”
本朝风气开放,姑娘家大街上看到喜欢的男子,时常会将身上的手帕或者饰品之类的,再不济随手拿点果子糕点,送给那人表达爱慕。
卫轻雨这一身装扮,英姿飒爽,雌雄莫辨,恐怕被人认成少年将军都习惯了,刚从京城里出来,身上马上已经挂满了姑娘家送的东西,光兜里的果子都够她吃好几天。她估计以为我也是把她错认成男子在表达钦慕的怀春少女。
我对她轻笑:“我知道的呀。”
说完,却没解释什么,翻身上马,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打马离开。
我走远以后,卫轻雨才收回目光,手里的长剑出鞘一看,竟是御赐的尚方宝剑。
珍贵至极的玩意儿,可保一族世代荣华。
近来历代皇帝,只赐予了一人这意义重大的赏赐,那便是先帝最宠信的太医院首柳大人,底下臣子盛传的即将登位的新帝唯一的皇后人选。
我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辈子我与卫轻雨并无交集,她恐怕永远也弄不明白,一面之缘擦肩而过,为何我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送给她。
回了京城,我见到了抄家后被关押起来的柳家女眷,柳熙妍因为跟着母亲回到了李家,免过一劫,但柳惜容在里面。
我最近才知道,她作为政治筹码,被柳青石许给一个位高权重的老男人做妾,为他铺路。柳家倒了以后,老男人胆小怕事,怕被牵连,连夜把柳惜容送了回来,任由她连同其他女眷一起被关押,不久后就要充作官妓。本来她已经嫁人,是不必遣送回来的。
我不太喜欢充作官妓这种惩罚的做法,顾琉知道,所以也在和那帮老臣们争执,一步步更改礼法。以前本朝女子甚至不可以读书,不可以做官,当年也是叶皇后一力坚持,才有了如今开明的风气。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我看着挤在一间牢里毫无体面的女眷们,轻轻朝角落的柳惜容一指:“把她带出来。”
我扭头走出了这阴冷昏暗的地方,等狱官把柳惜容押出来,一群陌生人把她围住,眼泪汪汪地拉着她关心。
柳惜容错愕,疑惑,又慌张地看看他们,接着又看向我。
她并不认识我。
她身边那些人,是她的生母,她生母的丈夫,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她的生母被赶出柳家以后,嫁给了一个不算富裕,但殷实勤劳的人家,我派人把他们找了出来,听到了亲女儿的消息,两口子坐了十几天的驴车,一大家子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接她回去。
一个充满了爱的家,柳惜容两辈子求而不得的归处。
在她被围着嘘寒问暖的时候,我抬脚走远,随从给了她一包袱金银财宝。柳惜容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帮她。
她踉跄地赶过来:“等一下!等等,等等!”
我并未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去。
皇宫里,顾琉正在试绣娘刚绣好的龙袍,阖宫都在为登基大典忙碌着,人来人往,我穿过繁忙的宫人们,还没走到近前,顾琉一眼就望见了我。
郎艳独绝的公子,霎时眉眼微弯。
他带着笑意问我身上的衣袍怎么样。
为典礼准备的龙袍,繁复隆重,精美绝伦,只是那盘踞其上的五爪金龙,缺了眼睛,如美玉微瑕,令人惋惜。
顾琉难得向我讨要什么,他想要我来为这意义重大的衣袍,添一双眼睛。
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绣东西,一点也不输宫里这些绣娘,我这一双手,拿灸针,拿绣针,都是灵巧娴熟的。
我当然答应,点点头,当晚就配了丝线动手,区区一双眼睛,却也非常耗时间,顾琉就搬了桌子在一旁处理事务,守着我。
烛火摇曳,安静又温暖。
可我突然心口一疼,剧烈地疼,针戳进指尖,猝不及防晕了过去。
这不是我最近第一次疼晕,我的心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疼,好几次都突然昏倒,之前几次无人发现,这一次直接倒在顾琉眼前。
醒来时顾琉眼睛熬得通红,守在我床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徒劳无功地捂着,试图把我冷冰冰的手焐暖。
见我醒了,顾琉一把抱住我,声音闷闷的:
“阿陶,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探究,等你哪一天主动告诉我。”
“其他事情你一辈子瞒着我都没关系,可是你生病了,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视若不见。”
“你这些日子,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像极了交代身后事和遗言。这让我怎么能够不慌张……”
心疾的事,我压着底下的人不让传出去,顾琉有所察觉,所以刻意让我绣眼睛,拘着我待在宫里好好观察一番。没想到,当晚我就突然晕倒了。
他满眼没有安全感的模样,还藏着心疼,看得我心虚。顾琉的情绪很少暴露,现在的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我面不改色地哄骗他:“我确实最近犯心疾,但是不必担心,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医者,知道该怎么治好自己,慢慢调养就好了。”
顾琉垂眸看着与我相握的手,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与我寸步不离,亲手照料我的一茶一饭。
我有些无奈,绣完了那对眼睛,又去参加了柳熙妍的婚事。
顾锦死讯传开的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说要一辈子不嫁去庙里出家,她娘斩钉截铁地做主,让她娶了身边那个小侍卫做夫郎,办完婚事两个人一起扔去江南的旁支待着,让她多淋淋雨冷静冷静。
柳熙妍现在就看起来冷静了很多,没那么伤心欲绝了,红装明媚,看着喜气洋洋,见到我,却脸色骤变。
没人的时候,她终于问出口:“柳添,你这个人,没有心的吗?”
我抬眸看着她。
“顾锦那么喜欢你,一见钟情。他死了,你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就算是条狗,对着你摇尾乞怜那么久,你也该惋惜片刻的吧?”
我无波无澜:“世上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他和其他人并无不同,只是喜欢上了我的容貌。”
柳熙妍越加打抱不平:“也许一开始他是被你的美貌所吸引,可是后来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他会在我面前念叨,他看得到你身上很多闪光点,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这张脸。”
我身上……很多闪光点吗?
我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山里面生活了十几年,突然被丢进皇宫里代替他人作宫妃,顶着别人的身份,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我,彷徨无措地站在一群贵女中间,听不懂她们的话头,格格不入浑身不自在,接着就被人推出去,被自己亲爹算计想将我灭口。
再往前一点,我是个小乞丐,肮脏瘦小,躺在街上快饿死了,人人都厌恶地捂着鼻子绕开我,还有人在别的地方受了气踢打我撒气,我冲撞了贵人的车架,木然等着被打杀扔到城外的乱葬岗里生蛆发臭。
而现在的我,礼乐射艺,琴棋书画,医术女红,样样精通,心思缜密,杀伐果断,从容得体,不必再遮遮掩掩自己的容貌,也可以保护得住自己。
一个内心平和充盈,不必在爱里面蝇营狗苟乞求他人施舍一二的人。
好像确实是有很多闪光点。
我心脏骤疼,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忽然很想很想,立刻马上就抱住顾琉。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柳熙妍,说了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你不明白,他很喜欢很喜欢的,是柳添。”
而顾琉喜欢的,是阿陶。
无论污泥里的我,还是闪闪发光的我,无论残暴不仁的他,还是光风霁月的他。
世人皆爱柳添,顾琉从来唤我阿陶。
正如上辈子教我写字的那个老臣感慨时那样,包括顾锦和他,包括无数对我表达过真心的其他人,如果他们早点遇到我,我还是个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还穿着单薄旧衣的小姑娘,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是顾琉从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他们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我匆匆离开了李家,往皇宫赶去,拿着专属于皇帝的令牌,穿过重重宫门,闯进了议事的大殿,打断了顾琉和底下一群大臣。
我从来没有这样任性妄为过。
但也没人责怪我,顾琉想也不想便把他们挥退,群臣告退完,走时还热切地跟我打招呼。
我走过去抱着顾琉不说话。
他轻轻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样,也没说话,并不打断这安静。
几天以后,登基典礼如期举行。
顾琉穿着玄色的繁复衣袍,上面张牙舞爪的金龙双瞳如炬,画龙点睛之笔,百官群臣跪拜,他站在高处长身玉立。
我想起那天我穿过昏暗的牢房,尽头处站在阳光里的顾琉。
美玉无瑕,光辉夺目,流光溢彩。
突如其来一阵莫名的感动。
上辈子的顾琉登位得很仓皇,其实那时百官根本没有多少真正臣服于他的,加上他弑父,弑弟,群臣背地里口诛笔伐,没有一个好的开端,也注定得不到好的结局。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是名正言顺继承,名义上安王逼宫谋反,大皇子带着先皇反击,先皇死于反贼之手,大皇子击溃了叛军,捉拿处决了安王,拨乱反正,人人都该赞赏。
这辈子顾琉提前几年回京城,有了充裕的时间稳固拓展自己的势力,也将包括柳青石那些对他有威胁的因素都扫除掉了,日后必将国家安稳,社稷安宁。
还有他的母亲,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随从,各种他在乎的人,也都回到了他的生活里。
他俊美无双的容颜,没有被老鼠啃食成恶鬼;他腿上的旧伤,得到了及时的医治,不会再动不动隐隐作痛;他被喂了乱七八糟的药物千疮百孔的身体,现在也好好的,那个所谓的神医得到了应得的下场;他上辈子一路杀回皇城,身上留的无数疤,也不复存在。
他不会再因为见过太多丑恶人性,从此厌倦世人,也厌倦自己,现在的他,仍然相信世间光明美好,仍然坚信上位者就是要为百姓谋福祉,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一个不再千疮百孔的顾琉。
一个很好很好的他。
正如当初那个立在高头大马旁的白衣少年,芝兰玉树,神明一样。
我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悄然退出了场外。
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随便挑了一匹马,出了皇宫,出了京城,没有方向地一路策马狂奔,捂着心口疼得快要晕厥。
我有预感,我快死了。
这心疾,无药可医。
从我重生回来第一天起,这疼就开始出现,每一次我改写顾琉命运的关键节点,便格外地剧痛难忍。
老和尚曾告诫我:“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担因果的。”
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天行有常,一命换一命。
他劝了两次,我都没有回应他。
他不知道,我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和退缩。
我很庆幸,上天能够给我一次机会,去逆天改命,承担顾琉的因果。
可我不想死在他眼前,我宁愿死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这样至少,没那么残忍。
我疼得眼前发黑,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摔下了一个小斜坡,滚进厚厚的积雪里,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我这次醒来得很艰难,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费力地睁开眼,我看到顾琉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好像,已经过去很多天了,顾琉看着,憔悴得易碎。
我没料到顾琉能找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那么多官兵大臣散开来搜寻,最终还是顾琉一个人找到了我。就像好久以前,我们住在山里的时候,他可以翻过崇山峻岭,一步一步,从东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很晚没回家的我,他的脸上手上被东边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细碎伤痕,衣角上挂着西边荒地里的苍耳。
只有他不会放弃,所以他总能找到我。
可是这一次,我不能随他回去。
漫天的大雪飞舞,如果顾琉有上辈子记忆的话,他就会知道,这一场雪,和上辈子他死的时候那一场雪,是同一场。
冰冷的雪花,仿佛从时间的那一头,飘到了这一头,带来躲不掉的、似曾相识的寒意。
我凑近顾琉耳朵边轻轻喊他:“顾琉,放我下来。”
顾琉一僵,有些惊喜,甚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冷风呛进胸膛,咳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阿陶,你醒了?”
说了一句废话。
但不肯放我下来,怕我再耍什么花招。
他果然了解我。
我换了计策,无奈地扯扯他的衣裳,凑近在他脸颊印下轻轻一个吻,在他愣怔的瞬间,手里带毒的银针就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顾琉踉跄两步,带着我摔倒在地上。
我掏出一颗药丸强迫他咽下去,把袖里那柄匕首还给了他,声音压抑着哽咽:“对不起啊顾琉,我没办法陪你到一百岁了,我骗你的。”
这是让人失忆的药,上次给顾锦试了,我留在那儿观察了一段时日,做了改进,现在这版,顾琉只会忘记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
肆意剥夺人的记忆是一件很居高临下的事情,我本来不打算这么做的,可是现在,也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顾琉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可以动,一下也不敢眨地望着我,那眼里,有太多心绪,我没敢细看。
我把身上厚点的衣物都脱下来裹住他,迎着纷乱的雪,在他温柔又绝望的注视中,走进了一片白茫茫里。
那是顾琉见到我的最后一眼。
有些离别是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悄然写下了注脚。
从此柳添销声匿迹,遍寻不着。
世上再无阿陶。
……
番外 1
重回过去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逆天改命,弥补缺憾。
最终卫轻雨带着她甜甜的糕点去了边疆,柳熙妍没有再错过她的小侍卫,十五看到了他的主子东山再起,叶皇后活着见到了自己的皇儿,李夫人离开了伤害过她的伪善丈夫,柳惜容回到了不会漠视她的生母身边,顾锦生活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里,阿陶的娘亲亲手报了血海深仇,连柳青石和孙贵妃,也短暂地得偿所愿过,最终柳青石自决的时候,竟也算是死而无憾。
而阿陶的遗憾是什么呢?
是那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舍不得吃烫红了心口,没来得及说一声感激?
还是那一截小小的指骨,宛如末尾处小小的一点句号,作结暴君华丽篇章般的一生,没来得及救他于水火?
无论是什么,都已得偿所愿。
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明明一切缺憾都这样圆满。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
番外 2
很多年以后,齐国的大臣们进宫议事,总能看到自家皇上偶尔会习惯性地下意识往角落扫一眼,然后怔愣片刻,看起来恍惚又迷茫。
每一次,入眼都是一场空。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看到什么。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和事。
记忆缺失了一块,连带着生命也总觉不完整。
顾琉掀开自己的衣袖,他左手手臂上,刀刻了一个字,留下浅浅的疤,一个“陶”字。
好多年前他被人从冰天雪地里找到的时候,身上都是血,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了,但可以肯定,那是他自己在挣扎之下,一笔一画刻在自己身上的。
“陶”?
他不记得身边有谁的名字里,是带这个字的。
状似无意地随口问过一次,下面的人都说不知道是谁,只说他从前接触较多的,是一个叫柳添的姑娘。柳添又是谁?
他能感觉到,自己缺失的记忆与她有关,但为什么是两个人呢?他又想不通了。
或许是人都有趋利避害,逃避痛苦的本能,许多年了,他一直忍着没有去探究过太多,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
直到底下的大臣们又开始联合起来劝诫,催他广选秀女,纳妃立后。
顾琉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莫测,过分的安静让底下大臣们紧张起来,晾得他们战战兢兢,开始后悔上奏,上首的帝王才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
“那就,把你们认为合适的秀女名单列上来。”
户部大臣惊喜地跪下应诺。
几天后,他们满怀期待地把名单呈上去,顾琉扫了一眼,眼帘半垂,不紧不慢地,挨个给上面的姑娘赐婚。
都是匹配的好人家,大好的姻缘,有些大臣们脸色却逐渐白起来。
估计前几天这些人互相走动,都往上面塞了许多自己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嫡女庶女,打算送进宫大展宏图呢。
培养多年的筹码全都许配了人家,这群人便不得不歇下催皇帝纳妃的心思。随手之举,一劳永逸。
顾琉似笑非笑地扫过群臣:“不该你们管的事,手别伸太长。”
当晚,顾琉又把那柄匕首拿了出来,把玩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愿意纳妃娶后了。
只是想想那三宫六院,就会很烦躁。
他记得这匕首,是有一年母后送来的一大箱生辰礼里面的一件,上面本该镶嵌着世间最亮的宝石,五彩斑斓。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变成了光秃秃的样子,但刀身玄黑流畅,自有一番凌厉霸气。
当晚,顾琉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南下赈灾,大街上急着赶赴灾区,马车行驶得飞快,然后就撞到了一个乞丐。车夫是临时找来的,因为能够替他驾车,很是高傲,对着那个小乞丐破口大骂,还想甩马鞭抽她。
小乞丐蜷缩着,看着可怜极了。
扒高踩低的事,顾琉身为太子见过得太多太多。
只有不上不下的人才会通过欺凌弱者来获得虚荣感,真正的上位者在不触及利益的时候,大多是温和宽容的。
从小骨子里的教养让顾琉出声制止了车夫,他走出去,随手给了她一点吃食和钱财,事情本该就这么了结,尊贵的太子殿下和大街上的乞丐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交集。
小乞丐一抬头,拙劣地装着可怜向他求助。
还隐隐有些害怕,无助。
那一双桃花眼,像极了明媚的日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春水上,折射出彩色的光芒。
他的心脏仿佛被那柔软无害的光芒击中。
顾琉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朝廷里再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都能一眼看穿,这小姑娘本性不坏,又聪明,有小心机,但生疏笨拙,并不让人生厌,反而惹人怜惜。
举手之劳而已。
他没时间多作停留,安排了十五去办妥此事,后来十五在他不用的一堆刀兵里,挑挑拣拣,选了最锋利的那一柄,去掉了上面花里胡哨的装饰,送给了那小姑娘。
他配合地假装不知情。
那把匕首上曾经镶嵌了世间最亮的宝石,后来每当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那小姑娘,都会想起她的眼睛。
小姑娘的眼睛清澈漂亮,煌煌然,将那最美的彩石也比了下去。
醒来以后,梦境破碎,仿佛就过了那么一瞬间,就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
可残留的那大声的心跳,却久久不能平复。
顾琉迈着大步走出寝殿,出了宫门,一路出了京城,去了一处隐蔽的训练场,找到了正在培养新人的十五。
他终究是再也忍不住,不去探究。
他问十五,阿陶是谁?柳添又是谁?
十五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必定知道。
十五顿了顿,老实地说:“阿陶就是柳添,那是她行走在外用的名字。”
“您流放洛城时遇到了阿陶姑娘,在属下与您会合的时候,你们早已熟识,具体属下也不清楚。后来她随您进京,救下了叶夫人,在先皇身边谋了个御医之职,一路助您夺嫡,再后来您登基以后,她就失踪了。”
十五已经开始带徒弟,徒弟们围在角落探出一颗颗脑袋,好奇地观察着这寻常难得一见的帝王,也是他们未来要效忠的主子。
挤着挤着,一群人摔成一团,打断了十五的话,十五黑着脸过去一人踹了一脚,一群半大孩子还不够稳重,哎呦哎呦闹腾,捂着屁股挪出来,排排跪着请罪。
顾琉当然不会跟一群小孩计较,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离开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的母后不愿意回皇宫,一直住在一个清静的小宅院里,和另一个疯女人一起。
他以前没关注过这个疯女人,母后不让接触她,顾琉便也没在意过。现在他知道了,这个疯女人,就是阿陶的娘亲。
他的母后原来是个喜欢走南闯北的人,在宫里都待不住,后来被拘束在庄子里久了,竟变得不爱出门,每日在小宅院里练字发呆,一天就过去了。
他问母后还记得柳添吗。
她手里的笔一顿,乱了一笔,便毁了整幅字,她揉起这张纸扔掉,说:“那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们一起把我从那个人手里救了出来。”
顾琉拿着母后给的钥匙,打开了小宅院西苑的大门,看到了那个人人见了绕道而走的疯女人。
母后告诉他,这人是在一个平静的清晨突然就疯掉的。
柳添失踪以后,大家都传她应该是死在了找不到的地方,消息慢了好几拍传到她娘亲耳中后,她这个从来没关心过女儿的亲娘,突然就发疯了。
她不肯相信,失魂落魄地自语:
“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哭了,神情魔怔,“她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我把她推进河里,丢在有狼的深山,用石头砸她的头,不给饭吃等她饿死……一次又一次地想弄死她,她都好好长大了,她那条贱命,那么顽强,怎么会死呢?”
自言自语着,或许是想起了太多旧事,或许是迟来的心疼和歉疚,想起身为母亲的她,用竹条抽,用指甲抠,扯亲女儿的头发,从来没好好对待过那个小小的阿陶,女人当场号啕大哭。
从此以后,坊间多了个疯女人。
她总是偷抢别人家的小孩,哼着温柔的歌谣哄;见到别人家小孩挨骂挨打,她冲过去疯了一样护着,撕咬谩骂小孩的父母;她会搬着一块石头给路边遇到的小孩,让对方砸死自己,或是站在河边湖边,喊小孩子将自己推下去淹死……搞得附近的人家草木皆兵,根本不敢带着孩子出门,就怕遇到那个疯婆子。
叶夫人怕她惹事,上了把锁把她关在西苑里。
顾琉推开门的时候,里面已经杂草丛生,疯女人抱着一个空布包摇来摇去,笑着唱童谣,唱完突然又崩溃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把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扔在地上一整夜的。一整夜啊,那该有多凉。”
如果阿陶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园。
顾琉微服私访,去了下着雨的江南。
陆家的小少爷陆锦是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但胜在样貌俊朗,和一群人在大街上打马而过,惹得花楼里的姑娘们纷纷倚着窗边挥着帕子招手惊呼,街边的小媳妇们也悄然红着脸张望。
然后人们就看到了奔腾的马匹过后,站在人群之外的顾琉,瞬间安静下来。太过惊艳,反而不敢出声惊扰。
一袭白衣的如玉公子,隔着蒙蒙细雨,与陆家的小少爷对上了视线。
顾琉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他身后的陆锦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涌过莫名的奇异的感觉,一种梦境与现实错乱的眩晕感。
他刚想追上去拦住那人,却被找来的陆老爷子拦住了脚步。老爷子拐杖直往他身上戳,生气地提溜着他回去认错。
因为他把陆夫人选的姑娘又给拒了,这么多年,前前后后气跑了不知道多少个姑娘家,估计马上就能进入城里媒婆们的黑名单,功课也不好好做,账本也不好好学着看,天天就不务正业,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块儿。
老爷子按着他回家去哄老夫人,陆锦虽然混不吝,但在老父亲老母亲面前还是非常乖顺听话的,老老实实跟着走人,临走又往刚刚那个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人早就走了。
陆锦莫名地怅然若失。
顾琉知道这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弟,本该斩草除根的存在,但曾经的他,却默许了阿陶将人留下。
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让他这样纵容?
顾琉在江南处理事务,还见到了柳熙妍和李夫人。
柳熙妍和她的夫君走在大街上,脚边跟着一个几岁的幼童,李夫人买了糖人逗弄小孙子,远远看去,充满温馨。
昔日骄纵的大小姐,现在看着稳重温柔了很多,也不再排斥母亲安排的婚事,看向丈夫时满眼的爱意,也意识到了曾经的年少不懂事,自以为喜欢顾锦,天天追在他身后,还频频吃醋嫉妒对柳添大喊大叫,实在是幼稚。
但柳熙妍从未打心底里讨厌过柳添,虽然每次她去找碴儿,柳添都能轻飘飘地把她气到爆炸,可谁叫柳添实在好看,她睡一觉起来想到她那张脸,自己就消气了。
说起来,过惯了平淡如水的生活,偶尔还是会怀念少女时候在京城的日子。
顾琉在阁楼上垂眸抿茶,底下一行人并没有看到他,谈笑着在灯火里走远。
处理完琐事,顾琉没急着回宫,找了段空闲时间北出一趟塞外,路上遇到了几个提着束脩去私塾的百姓,私塾老师的名字让他驻足了片刻。
是柳惜容。
她生母的家在附近,弟弟妹妹们早已成家,她却不太想嫁人,从小她就才华出众,于是开了私塾授课,家里也没人反对,都帮她四处宣传招揽学生,如今她已是远近闻名的先生。
顾琉并没有停留,一路北上到了边塞,风沙卷着枯草扑面打来,武安侯和他闺女提前好几里路出来迎接陛下。
卫轻雨黑了,壮了,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落拓不羁的模样,看起来和柳添那般外表羸弱的盈盈美人毫不相干,事实上也是如此,自始至终,她们都只有过一面之缘。
可就是这一面之缘,让卫轻雨至今印象深刻,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明明那只是一次很寻常的出行。
青衣素净的美人立在官道一旁,身后跟着御用的亲卫,让人看不透她的身份。若是官家小姐,不会自己骑马,若是卫队的首领,不会这般广袖宽袍。更何况,这姑娘生得实在美丽,让人见之忘俗。
后来她知道了姑娘的身份,突然就觉得一切都很合理了。御医本是不起眼的官职,从没听过哪个还能掀起风浪来的,结果到这姑娘这儿,先皇几乎对她言听计从,还亲赐她尚方宝剑,听闻宫里的两位皇子也喜欢这姑娘,以后不管哪个登位,大概率都是她当皇后。能在京城做官的都是人精,这姑娘镇得住一群人精,绝不是外表那般的柔弱无害。
可是她把御赐的剑随手就塞给了自己,后来听说新帝一登基她就失踪了,最后也没有成为谁的皇后。
卫轻雨至今不明白,这些到底都是为什么?
也不明白堂堂九五之尊为什么跑这么远到来,就为了向她了解那个就见过一次的姑娘家。
顾琉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像个被神明遗弃的信徒,四处流浪只为追寻那旧日残留的神迹。
又像个爱上已逝之人的疯子,可怜地搜集着他人的只言片语,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
她临走前抹去了他的记忆,以为这样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重新开始美好的生活。
没想到重来一次,即使什么都不记得,顾琉仍然会再一次喜欢上她。
一次又一次。
爱是本能。
曾经是带她成长,后来是互相扶持,而现在是本能。
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更好的未来,只有他,就像被遗弃在时间里,还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
四季一年一年地变换,年岁一年一年地增长。
一转眼过了十数年。
顾琉越发俊美深沉,后宫空无一人,无数妙龄女子挤破头想进宫,奈何他不感兴趣,老臣们也纷纷进谏,担心皇帝无后。
顾琉也不是什么意见都不听,有道理的他都听着,所以他从皇室宗亲里挑了一群小孩出来,养了几年,最出挑的是个小女孩儿,顾琉封作了公主,以后她就是王朝的继承人了。
这下老臣们不再有意见,专心致志培养小皇储去了。
顾琉检查小公主的功课时,她琴棋书画样样优秀,几个少师骄傲地夸着,他身边的太监看着顾琉的面色,揣测着他的心思,说:“小殿下与当年的柳大人,真是有几分相似呢。”
然而顾琉的面色并没有多好,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透,太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拍马屁拍马腿上了,冷汗冒了出来,还没想好怎么补救,就听见自家陛下低声说了一句:
“不像。”
没有任何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人。
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阿陶是其中他一眼能看到的唯一。
顾琉记忆缺失,假如他还记得,他就能想起重新见到母亲那一天,是阿陶设计让她诈死把人带了回来。母亲休息后,他一转头,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小拱桥上,捧了清水洗去脸上的褐黄脂粉,露出不染纤尘的容颜,晃悠着白嫩的脚逗弄水里的游鱼,察觉到他的注视,然后一抬眸,灿然一笑。
想起名义上他重回京城的那天,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他在前边应付着唇枪舌剑,他的小姑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很昏暗的地方,周围的宫人在她身周游走。
她的出现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顾琉一眼就从人群里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他在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姑娘。
他偶尔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虽然醒来就记不起大致内容,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并不是发生过的事。
比如他梦到自己是个杀人如麻的残暴君主,差一点就失控掐死了阿陶,被她一刀扎穿手心瞬间清醒过来。
他感到很歉疚。
那时候他好像和阿陶还不太熟,但她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对每一个人都充满厌倦,包括他自己,唯独那个小姑娘,是一汪清潭水,他不忍破坏。
他梦到阿陶养了一只兔子,很丑,但她很宝贝,后来兔子被狗咬死,小姑娘快哭了,看起来很委屈,但就是不肯掉眼泪。
她也不是没有眼泪,只是那是她的武器,假哭的时候眼泪说来就来,真想哭的时候却习惯了死命憋着,好像故作坚强就可以不被伤害似的。
她那个娘亲,并没有把人养得很好。
连哭都不敢哭,估计小时候受委屈哭鼻子了只会被责骂。
他那个时候应该是个坏人吧,可是一颗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不去想她,见她委屈失落,总觉得内心刺挠。后来他一步一步,带她成长,让她强大,每当她自我怀疑否定自己的时候,他就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很好。最终他确实把小姑娘养得很好。
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在年少尚轻狂时,随手漏了一点辉光在她身上,世事无常,他变成了一个背道而驰的坏人,对世界只剩恶意,也只感受得到恶意,可阿陶是他遗留在世间的唯一的善念。
是他内心善意的寄托。
表面上看,是他在一直拯救阿陶。
可是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他的救赎,是无处安放的旧我,唯一肆无忌惮的寄托。
醒来以后,顾琉照旧想不起梦到了什么,但他莫名其妙,让人去找来许多兔子养着,可是养了一段时间,又感到无趣乏味。
他内心总是不太得劲,一种空洞无法填补,怅然若失的感觉。
很久以后某天半夜惊醒,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大半夜提着灯晃悠到了养兔子的一堆笼子前,挨个打开全部放跑。
他的心脏发闷,闷得难受。
他呢喃:“这不是我的小兔子。”
时间流逝得飞快,顾琉的寝宫里,放着许多重要机密的地方,还放着一盏陈旧的祈福灯,上面的字迹静静躺在已经泛黄的灯罩上——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顾琉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当年才半人高的小公主都已经长大,还开始长细纹了,他常听几个近臣哭着说公主什么都好,就是脸长残了。顾琉觉得无所谓,够聪明就行。
他养了一池子不知道哪儿来的漂亮小鱼,越养越多,分得满皇宫的池子里都是,太多了,顾琉打算把它们放生到山间的溪流里。
到了地方,听闻附近寺庙里的老住持即将圆寂,顾琉被请了过去,已经白须冉冉的老和尚,活了好多年,老得说话都困难了,他看着顾琉,眼底是苍老的悲悯。
他说:“后山的溪边有一匹老马,曾经有个小姑娘托付给老衲的,一晃眼,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老和尚说完这一句,便安静地合上了眼,顾琉上前一探,人已经没了呼吸,小和尚们哭成一片。
顾琉行至后山的溪边,曾经老和尚天天坐着钓鱼的石台,已经长满青苔,荒草覆盖,等放掉了养不下的小鱼,顾琉看到了边上那匹老迈的白马。
他打算把老马牵回宫,让宫里专业的马夫给它养到老死,可走出寺庙的大门,老马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眼里流淌出泪水。
这马从小马驹的时候,就跟着老和尚走遍了山川湖沼,看遍了世间冷暖,一人一马仿佛多年相伴的老友。老和尚圆寂后,原本身体还算健康的老马突然病倒,死在了一个很平常的夜里。
不知道它死前,能不能想起来小时候无拘无束地奔跑在开满春花的山间,前主人编了花环戴在它头上,带着它一起去给钓鱼的老住持添乱,那是它回不去的幼年。
顾琉的母亲老了以后,常常隔着墙上的窗子,与关在西苑的疯女人聊天,虽然对方不一定听得懂,可是她少女时的闺中密友远嫁的远嫁,故去的故去,也没别的人可以听她说话了。
疯女人也长了白发,不再癫狂失控,一天到晚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神情呆滞,只有在有人经过的时候,才会扒在窗口朝人问:“你看到我的阿陶了吗?”
没人理她。
后来疯女人死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死的时候倒在床边,似乎在往角落里挣扎着爬,或许是临死前出现幻觉,想到了女儿刚出生那会儿,丢在角落的地板上过了整整一夜。
疯女人死后,叶夫人忽然就感到寂寞,很少再说话,又过了几年,她无病无痛地故去。
顾琉拖着沉重的心情,给她办了盛大的葬礼,风光大葬。
各地的官员进京参加,一些老臣们早就去世,朝中多了许多生面孔,顾琉看到了一个人,面容有些熟悉感,一问,竟是柳熙妍的小儿子,刚提拔上来的。
顾琉向他询问起他的父母亲人,年轻的朝官受宠若惊地跪下:“臣的祖母早已过世,母亲与父亲在临安照看孙辈……母亲已经,很久没提起故人了。”
顾琉将他挥退,宫宴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卫轻雨,距离上次一别已经几十年,武安侯早已去世,卫轻雨继承了他的爵位,常年待在军营,现在已经是个威严壮实的女将军,身边跟着几个小白脸美男,还有她年纪不大的儿子。
人人都在随着时间往前走,只有顾琉,还留在承安元年冬。
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了他的一生。
后来卫轻雨死在了一场战事中,后辈在她坟前放了很多甜腻的糕点;柳惜容成了有名的惜容居士,手底下桃李三千,朝中的新科状元,便是她的学生;陆锦在老爷子死后,突然就变得成熟,开始主动学着经商看账本,把陆家的生意撑了下来,走南闯北;十五旧伤发作病倒了,开始躺在床上日日养伤。
再后来,这些人也都相继故去。
顾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到一百岁,他的记忆力已经下降,同时代的人都慢慢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宫里宫外,场景换了又换,已经变得陌生,人也变得陌生,都是不认识的年轻人。
身边的亲卫是个生面孔,顾琉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应该是十五带出来的徒弟,曾经一摞小萝卜头挤在门边偷看,摔成一团。现在都已经看起来人到中年了。
可亲卫却说:“主子,十五大人是属下的师祖。”
顾琉一愣。
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很多事情,许多人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某年某月,他依稀间做过的一个梦。
依稀记得,闹市,马车,还有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
顾琉死前,身边围着一群人,大部分人,他都认不出来是谁的小辈,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带着无限遗憾的“时至今日,孤仍然很想梦到她”。
旁人不知是谁,轻声询问:“梦到谁人?”
顾琉沉默了。
边上的人等了很久,颤抖着手往前一探,才发现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承安元年冬的那一场大雪,埋葬了太多悲欢离合。
顾琉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年冬天的阿陶,走在雪地里,写下过寥寥几行跨越前世今生的字:
“月亮本该高悬在层云之上。”
“我曾挣扎于污泥间窥见过月亮,他的光不是为我而生,却确确实实照耀在了我的身上,我用肮脏的水,捧起了一手粼粼的碎月光。”
“后来月亮掉了下来,我看到它沉进了泥里,失去了光辉,却依旧挣扎着飞向天空,然后在半空中,忽然碎裂开来。”
“再后来我有了机会,把月亮小心捧起来,用尽毕生的努力,一步一步,把它重新捧回了天上。”
“浩瀚的苍穹之上,太阳与它做伴,星辰与它做伴,彩霞与它做伴。”
“再见了,我的月亮。”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们好像,都没有互相说过喜欢。
阿陶在前世养成了写信给顾琉碎碎念的习惯,如今这自言自语一样的信,注定送不出去,于是她写在了雪地里。
风一吹,雪一飘,字迹就被掩盖,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她感觉无处可去,去寺庙找了老和尚,想和他一起去游历山川,可到了以后,才发现老头早就出发,不知身在何方。
她想到了很多地方,又突然很想回家,遥远的洛城,那偏僻大山里的家。
很多年前,她从那座偏远的大山里走出来,经历了两辈子的风风雨雨,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见过世间的高山与大海, 见过顶级的纸醉金迷与繁华,临死却只想回到那个并不高大壮美,也不奢侈繁华的小角落。
那里, 曾住着一个小小的她。
在生命的尽头,她一路走,一路走,朝着千里之外那座破旧的茅屋靠近。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上辈子她救过很多人, 可是却没能救顾琉, 这辈子她也救了很多人,却没能救自己。
她想起上辈子离开茅屋的那一天,她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包米糕, 充满期待地捧给娘亲,却被突然逼着离家。米糕被丢在地上, 被毫不珍惜地践踏。
即使后来生活富足,她好像, 也一直没有再吃到过曾经最想要的米糕。
而这辈子离开茅屋, 是和顾琉一起走的。阿陶记起那天砸伤了脚困在山里,顾琉找到了她,背着她回家。
那夜的满月清辉普照人间, 踩乱的流萤跟在脚边, 她在顾琉的背上安心地打瞌睡。
她一路跋山涉水, 倒在了离那座倒塌破败的茅屋很近很近的地方, 只差那么几步,却到死都没能走回去。后来有好心人经过, 把她埋在了废弃的院子里,种了棵梨树,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繁花。
她的生命里,好像冬天总是霸占了太多时间,可每一次相遇别离, 总是春天。她是个小乞丐第一次遇见顾琉时是春天, 上辈子进宫被推着摔向顾琉时是春天, 这辈子把顾琉从破庙捡回来时也是春天。
如今又是冬去春来了。
她死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 像一株旧年的野草死在了新年的春风里, 留不下痕迹。
在那遥远的咫尺之距的倒塌的老房子里, 死前最后一眼,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那是刚五岁时的她,被取名阿陶。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婶娘给了她一块月饼, 她只掰了小小的一块,剩下全放在了阿娘的床边。她拿着那块小小的月饼, 又掰了一大部分, 献给天上的月亮。
小孩子就是充满着想象力,她是个很孤独的小孩, 她想和月亮交朋友,她已经有名字了。于是她把月饼献给月亮,跟它打招呼。
她说:“你好, 月亮,我叫阿陶。”
……
后来她说:“再见了,我的月亮。”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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