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数萤火虫成群结队的漫天飞舞,幻光聚合,恰似深埋地下的“枉死城”重现人间。
三人躲在赵老憋身后,直看得目为之眩,这才知道原来先前在荒草丛中看到远远有座“灯笼城”,竟然是这许多飞萤聚合而成,若不是今夜亲眼所见,实难想象世间会有这等奇观。
司马灰想起曾听人说过“腐草为萤”,萤火虫都是腐烂的荒草所化,大量集结在一处时,必然凝聚阴晦之气,遇着活人的阳气即退,而且“萤火城”始终在缓缓移动,此前三人在坟地里迷了路,以远处的萤火作为参照物,不论你紧赶慢走,是进是退,迟早都会失去方向感,渐行渐迷,犹如撞进了“鬼巷子”。
但是为何此时能够离得“萤火城”如此之近?司马灰心中稍加思索,已然醒悟过来,肯定是那枚“定风珠”的阴腐气息更重,遮住了四个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生气,只是他并不知道赵老憋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萤火城”。
这时就听赵老憋把声音压得极低,对着司马灰三人说:“那些鬼火般的灯笼虫,都是枯草腐尸所化,想来那萤火幻聚为城,本不该是人间所见的景象,这事足以说明地底下埋藏着一件极其阴沉的东西,才引得大量飞萤成群结队,聚而不散。俺赵老憋这辈子从关东寻到关中,又打关中找到湖广,足迹半天下,耗费了无数心血和时间,所求者正是此物,但是孤掌难鸣,你们如能在旁相助,自然最好。事成之后,必有答谢。”
原来赵老憋精通古术,除了憋宝博物的本事之外,更是受过异人传授,深得柳庄妙诀,比如象什么奇门遁甲、八卦五行一类,也都了如指掌。平日里到处走村串寨,寻访奇珍异宝,无意间得知螺蛳坟附近有座“萤火城”,此城变幻无方,仅在特殊年份的仲夏之夜才能一遇。
据说那些萤火虫都是枉死城中的鬼火磷光所化,这座鬼影般的火城子,明灭不定,并非时常都能见着,只有逢着灾劫之年,阴曹鬼府门关大开,要往里边收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赵老憋推测“萤火城”附近必定埋藏着奇异之物,而且此物吸尽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使整条地脉都已僵枯了,绝对非同小可,只有找机会寻踪觅迹,看清这座“萤火城”的根源究竟出在什么地方,那时才可施术憋宝。
长沙城方圆数百里之内,皆是“九龙归位”的风水地,共有九条地脉,九龙形势各异,而且贵贱也不相同。附近古墓旧冢极多,上至春秋战国,下至明清两代,埋葬着无数王侯将相和达官显贵。通过古墓所在的地形,可以大致区分判断——葬于平壤者多俭率,埋藏山陵者多坚奢。
但赵老憋并不是盗墓人,他所要找的是条穷脉,也就是从“黑屋废墟”到“螺蛳坟”一带,“萤火城”只在这附近出没。他先后多次探查,发现“螺蛳坟”是数片坟茔相联的漫洼野地,有无数坟丘古冢,民国以前是埋死人的乱葬岗,大部分坟头都没有墓碑,起伏的地形都被荒烟衰草所笼罩,野狸喜欢以阴冷的墓穴栖身,所以墓草之下,到处都是被狸子掏出的坟窟窿。
这些窟窿和洞穴有深有浅,星罗棋布,外面都被长草遮掩,丝毫也看不出来。倘若有行人经过,只要有一步踏错,陷到窟窿里,就算当时走运没把脚崴断了,可等到好不容易把腿抽出来的时候,也早就被坟窟窿里藏的野狸地鼠等物,将脚上皮肉啃个干净,抬腿一看,足底只剩下血淋淋白森森的骨头了。
这地方即便在大白天进来也容易迷路,何况“萤火城”仅在夜晚现形,而且遇到活人接近就会移开,想借此追根溯源又谈何容易。如果盲目地在坟茔间乱找乱挖,那就如同是在大海里边捞针了。
世上万事都讲个缘份,缘就是机会,所以也称“机缘”,机缘这东西,最是可遇而不可求。赵老憋在各地找寻了许多年月,穷尽了无数心智,终于找到了黑屋屠案中的“定风珠”,他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如今所要等待的,就是接近“萤火城”的时机。
赵老憋估计自己要找的这件东西,个头肯定小不了,想从坟地里运回家去可不太容易,就拉拢司马灰三人帮忙,并且许以重酬。但是按照以往旧例,在事成之前,跟着相帮的人,绝不能打听具体细节。
司马灰和罗大海本就想跟着看个究竟,又见有利可图,自然答允。夏芹知道这司马灰一旦决定了要作什么事,天王老子出来也阻拦不住,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只好表示愿意在旁相助。
赵老憋还有些不放心,又低声对司马灰说:“咱把丑话讲在前头,事成之后,只要俺赵老憋有的,啥都能给你们,可唯独不能要俺今天晚上找到的这件东西。”
司马灰很不屑地说:“想我司马灰毕竟出身于绿林旧姓,早年间我们家府上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就连后院牲口棚里拴驴的索子,还是杨贵妃在马嵬坡上吊用的那根麻绳儿,糊窗户纸都是北宋的乾坤地理图。我能稀罕你从荒山野岭里刨出来的东西?”
赵老憋不仅眼孔小,心思更窄,他又常常以己度人,听了此言,还不敢信,追问道:“此话当真。”
司马灰心想:“老子是何等样人,说出来的话岂能不算?”便赌海咒道:“朝庭有法,江湖有礼,光棍不做亏心事,天下难藏十尺身;有十八罗汉祖师爷在上,我如若口出半句虚言,必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赵老憋点头道:“这话说得够份量了,看来司马团头果然是言下无虚。现在时辰不早了,咱们要赶紧着手行事。”随即带着司马灰三人伏在草丛中,悄悄跟随着“萤火城”在荒野间不断移动。
此时夜色正浓,只见有许多零星的飞萤,都从草窝子深处飞出,不断聚入“萤火城”中,万千萤蠰结成的火墙,散发出团团光雾,看过去灿若霄汉。
由于距离极近,目中所见,唯有流萤漫天疾窜,卷着一波波光雾盘旋不定,司马灰和罗大海、夏芹这三个人,看见到萤烛倏然幻灭,直教人眼花缭乱,恍然置身于梦境之中,觉得眼睛都已经不够用了。
赵老憋观察了好一阵子,终于看出流萤大多是从一座荒坟后边飞出,能使枯草化虫,肯定是腐晦最为沉重之地,看来那地底必然有些古怪,当即带着三人摸到跟前。
那草丛间是片低洼的深坑,相其形势,犹如锅底,里面生满了杂草。拨开一人多高的乱草,就见草盖下有条地裂,狭长数米,宽处刚可容人。两侧阴冷的土壁上草根盘结,里面密密麻麻,伏满了还未成形的“灯笼虫”,最深处凉风飒然,黑漆漆的看不到底。
“螺蛳坟”一带土质松散,加之天旱少雨,使得地裂极多,深浅不一,加之许多田鼠和野狸的活动,形成了许多地下洞隙,但这些洞隙很不牢固,随时都会随着土石滑动而崩塌,没有任何人敢轻易钻进去,除非是活腻了。
赵老憋带着两捆长绳,他先用绳子缚住了马灯,一点点放下去,借着灯光窥探洞底的情况。
绳子放出十几米,在晃动模糊的灯影下,隐约可以见到地缝中有块黑石,石表凹凸不平,露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窟窿,质地光润似玉,量米的米斗大小,估计大约有数十斤的重量,在灯下泛着妖异的寒光。
赵老憋趴在地上拽起长绳,探着身子不住向下张望,他一见此物,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连说:“老天爷开眼。”
司马灰等人却似坠入了五里雾中,此前他们还以为赵老憋要找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原来只不过是块毫不起眼的黑石头。
赵老憋看准了方位之后,就把马灯拽上来,解开绳索绑在自己腰间,他要亲自下去取宝,而让司马灰三人留在上边牵引绳子。
夏芹看得好奇,忍不住问道:“老赵师傅,这是块矿石吗?”
赵老憋掩盖不住内心的得意之情,嘿嘿笑道:“啥?矿石?你这黄毛丫头乳臭未干,真没见识,莫非你看俺赵老憋象是找矿藏的?”
罗大海可不吃他这一套,绷起脸来说:“别跟我们卖关子,念在咱们相识一场,我奉劝你可千万不要错误估计了你当前面临的形势,你要是现在不给我们交代清楚了,信不信等你爬下去之后,我们立刻就把你给活埋了。”
赵老憋吃了一惊,他相信罗大舌头这号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忙服软说:“可别,爷们儿,就算俺刚才错误的估计了当前的那啥形势成不成?你可千万别给俺使那损招。”
罗大海不耐烦地道:“什么叫就算?你他娘确实是错误的估计了当前形势,赶紧说这块石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老憋只好暂且交底,他烟不离口,再次蹲下来填满了烟袋锅子,边抽边问罗大海等人:“你们可知这东西是从何而来?”
罗大海和夏芹哪里知道,立刻被问得张口结舌,接不上话来。罗大海怒道:“废话,我们知道还用得着问你?”只有司马灰见赵老憋将这毫不起眼的黑石视为至宝,想必定有非同一般之处,他稍加思索,就答道:“这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坟茔,若非天然所生,就是古人埋藏,但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大凡有真本事的人,都不愿意把话说得太透了,可能那样显得自己太肤浅,赵老憋也有这毛病,他得意地笑了笑:“这东西可太稀罕了,连当年慈禧太后也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你要问它是什么来历?”赵老憋说到此处,故弄玄虚地抬手一指天空:“从天而降!”
司马灰心下一片茫然,仰起头来看了看夜空,随即恍然醒悟,问道:“这是……雷公墨?”
赵老憋点头称是:“这东西名头甚多,根据地区年代不同,官俗两路的称谓非止一个,也有称它是‘雷公石’或‘霹雳堪’的,其实啥雷公墨、雷公石,说穿了就是一块从天而坠的‘陨石’,按照史书记载,当年有块雷公石带着天火落在了咸阳城,把附近观看的人群都烧成了灰烬,雷公石质地犹如黑玉,经得住异常灼热的烈焰焚烧,又是从天外而来,所以被古认视作至宝,更说是天地之秘,都在其中。”
赵老憋又道:“非止如此,故老相传,石能镇宅,这雷公墨更是可以做为‘宅仙’,山西、山东等地的大户人家,都有祖庙祠堂,将雷公墨供奉在其中,便能保得家门平安,荣华富贵,不求自得,收聚天下的金银财宝,再也不废吹灰之力。”
“螺蛳坟”是九龙归位中的一条龙脉,这块雷公墨恐怕就是龙口里的“珠子”了,虽然世间的陨石算不得罕见,但无非是石、铁之属,也只有这黑玉般的质地才能称为“雷公墨”,墨属极阴之物,它腐化衰草,引得山中流萤聚集如城,端的是件稀世宝物。
但是根据古书所载,想供“雷公墨”做宅仙,也并非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稍有些许差错,就会招灾引祸,因为“雷公墨”石性太阴,生人莫近,唯有找来一枚老蜈蚣体内结出的肉珠,将其养入雷公墨内,时候久了,就会在墨石表面逐渐生出一层肉茧,籍此才能消去墨中阴腐之气。
不仅如此,家中还要每日宰杀乌鸡、白犬,把满腔的鸡血狗血,都淋到裹着“雷公墨”的肉茧上,只有如此供养,才留得住“宅仙”。从此以后,老赵家就是富贵无边,荣华无限,有发不完的财,享不尽的福。可是只要有一天断了“宅仙”的香火,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便会立刻找上门来,非止令你倾家荡产,更有灭顶之灾,躲都躲不过去。
罗大海听了并不相信,插嘴说:“要是真这样,岂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提心吊胆?看来还是没产没业最舒服,咱无产阶级把灶王爷糊到鞋底子上,一抬腿就能全家上路,这辈子四海为家,活得无牵无挂。”
司马灰也猜赵老憋所言不实,上什么地方才能每天找一对乌鸡白犬?此人挖掘“雷公墨”,肯定还有别般企图,但他明知再追问下去赵老憋也不会吐露真相,只好就此作罢。
这时赵老憋已经抽足了烟,也把该说的话都说透了,就起身钻入地缝,其余三人合力牵扯绳索,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雷公石”旁。
赵老憋用手扒住草根,以脚撑住土层,拨开一层层蠰蛹,通过附近的迹象,可以看出应该是先有陨落,后有地裂。如今那块漆黑异常的“雷公墨”,就那么不上不下的悬在地缝当中,与两壁相接的位置,仅有拳头大小,似乎稍微一动,它都会顺势滚落深渊。
赵老憋可不想让这到嘴的鸭子飞了,他格外小心谨慎,让司马灰放下第二根长绳,轻手轻脚地将“雷公墨”捆缚起来,看看系得牢固了,就举着马灯,在半空中虚划了几个***。
司马灰和罗大海、夏芹三人见到信号,立即使尽全力拖拽长绳,不料随着外力牵动,突然从黑暗中涌出一股幽蓝色的鬼火,顿时将整个地缝里映的惨亮,赵老憋在旁躲闪不急,被火焰烧个正着,疼得连声惨叫,双脚不住在壁上乱蹬。只在一瞬之间,那幽灵般的火焰就将两条长绳烧灼断了,赵老憋和那块“雷公墨”同时跌落,泥沙土块纷纷崩塌脱落,将他活埋在了地底。
司马灰和罗大海听了夏芹说的话,都感到十分奇怪,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小不了,但实在想不出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能带来什么样的惊人消息,于是不断追问究竟。
夏芹看看四周无人,才吞吞吐吐地说:“我表哥……从农村……逃回来了。”司马灰和罗大海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原来夏芹的表兄,名叫夏铁东,一米八六的大个子,鼻粱上总是架着一副眼镜,但并不显得文弱,看起来反而有几分睿智。他喜欢打篮球,文革刚开始时正好在北京读大学,曾经看过不少西方小说,思想比较激进,有雄辩煽动之才,热衷于参加各种运动,也是最早那批红卫兵的骨干成员之一。
由于夏铁东心胸宽阔,为人诚实重信,遇事敢于出头,加之文武双全,精力充沛,知识面也很广。国家大事也好,世界形势也好,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同时又很重义气,遍读马列毛和各路中外名著,例如普希金的诗,随便是哪一段,他都能倒背如流。而且在此人有种特立独行领袖群伦的气质,所以身边总有许多追随者。
在司马灰和罗大海十三岁那年,曾跟着回到湖南的夏铁东参加过大串联,重走长征路,再上井冈山,那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开阔了眼界,增长了阅历,又听这位老大哥讲了许多“革命真理”,当时夏铁东告诉他们:“只有吃大苦,涉大险,才能成大事。”二人受其影响,深以为然,从心底里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后来随着周总理发出指示,全国范围内的大串联运动终于落下帷幕,夏铁东重新回到北京,而司马灰和罗大海则混迹于长沙街头,彼此间失去了一切联系。只是风闻夏铁东由于种种原因,被卷入了很严重的政治事件,虽然还没有最后定性,但他的大好前途算是完了,年前去了陕北的一个贫困地区插队。
可就在两天前,夏铁东突然和另外一男一女两个知青,偷着跑回了老家,他不敢在街上露面,只好找来夏芹,让她帮忙去召集以前的朋友,说是要与那些人再见一面,然后他就打算越境离开中国,这辈子都不见得还有机会活着回来了。
夏芹知道夏铁东和司马灰、罗大海之间的交情不错,所以她很担心以司马灰等人无法无天的性格,不但不会进行有效的劝阻,反而会跟着夏铁东一同潜逃到境外,因此犹豫了许久,最终才吐露实情。
司马灰听完这件事,就对夏芹说;“小夏你太多心了,你表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绝对不会做投敌叛国的事。你就看他这名起的,夏铁东,铁了心捍卫毛泽东思想,这样的人能潜逃到境外去投敌?你便是割了我的头我也不信。”
罗大舌头也表示认同:“林冲那么大本事,想到水泊梁山入伙还得纳个投命状,老夏现在只不过是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又没掌握国家机密,他就算真有心投敌叛国,可能人家也不带他玩。”两人当即决定,要尽快去跟夏铁东见个面。
次日傍晚,司马灰带着当初跟夏铁东一起串联全国的几个同伴,过江来到了市区,在烈士陵园附近一处简陋的民房当中,他们又见到了已分别数年之久的夏铁东。
夏铁东明显比以前黑了,人也瘦了许多,神情更是郁郁,但是在陕北农村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下,身体却比以前更加结实了,他看到当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兄弟,都已经长大了,心里非常高兴,以对待成年人的方式,与司马灰和罗大海紧紧握了握手,重逢的喜悦难以抑制,使三个人的眼眶全都变得有些湿润了,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随后陆续又来了很多年轻人,把原本就不太宽敞的房子,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都是与老夏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众人就和在生产队里开会一般,团团围坐了叙话,如此就显得司马灰和罗大海这伙人年纪偏小了,活像是一帮小喽罗。
夏铁东见来了许多老朋友,心情更加激动,一番感慨之后,与众人说起别来经过,他六八年到陕北阎王沟插队落户,开始还觉得是去农村锻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到了之后才逐渐发现,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欢迎他们,因为土地贫瘠,不论生产队里的劳动力再怎么增加,一年到头的收成也只有那么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守着地头看天吃饭,与他的人生理想相去甚远,不到一年就觉得实在呆不下去了,而且一想到这辈子都要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区扎根,就完全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夏铁东虽然才华出众,但这种人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理想主义的情绪太严重,他和当时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对世界革命充满了向往与热情,觉得在国内开荒种地很难有什么作为,就将心一横,跟两个同伴逃回了老家,他告诉众人今后的计划:“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与其窝窝囊囊呆在家里,带累着爹娘受气,还不如趁现在投身到世界革命的洪流中去。”
罗大海等人都对真刀真枪向往已久,但他们并不明白夏铁东言下之意,在旁问道:“日本鬼子早投降多少年了,什么地方还有八路?”
夏铁东说“虽然法西斯基本上是被消灭光了,可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仍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要美帝国主义一日不灭亡,世界人民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
在场的大多数人一听这话,可都对此没有信心:“人家老美那可是超级大国,就咱们这几个人过去,怕是解放不了他们。再说咱们就算有这份决心,也没处搞到船和武器啊,别说火箭大炮轰炸机了,连菜刀都合不上人手一把。总不能每人腰里揣俩麻雷子,驾条渔船就想横渡太平洋吧?”
夏铁东又说:“超级大国都是纸老虎,没什么大不了的,美军残酷而又虚弱,全是少爷兵。另外他们美国人也不全是大资本家,百分之九十九还都是被剥削的劳动阶级,咱们可以利用毛泽东思想,把敌人内部的无产阶级和工农兵兄弟们武装起来,煽动他们高举义旗来个‘窝里反’,只要能够做到里应外合,再加上卡斯特罗在老美后院跟咱们前后夹击,不愁打不垮美帝。不过……眼下咱们的力量确实还很薄弱,想直接从太平洋登陆美国本土不太现实。这不美帝正在侵略越南吗,我看咱们干脆先去支援越南人民,到热带丛林里打游击埋竹钉,跟美军较量一番,等到光荣凯旋胜利归来的那一天,也可以让国内这些人好好瞧瞧,看咱们到底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
这些年轻人虽有满腔的雄心壮志,却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此言一出,立即有好几个同伴齐声响应:“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抛头颅撒热血,用二十八年的时间打出了一个新中国,我们怎么就不能再用一个二十八年,解放全人类呢?”
罗大海更是惟恐天下不乱,有这等热闹他哪能不去,而且黑屋地区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了,他们这伙人要是留在城里,在今年年底之前,也都得被赶到农村下乡落户去。
虽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几百万解放军离开了农民兄弟的有力支持也照样玩不转,但事实上没人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辈子,在当时那批年轻人的心中,只有军人才是最光荣最神圣的职业,既然在国内当不了兵,去越南打仗也是条出路,反正抗枪就是比抗锄头强。又寻思兄弟们都是千辛万苦远道去支援越南人民解放事业的,没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要说到战术经验和战略理论可是咱们中国人的强项,从古到今打了好几千年,论资排辈理所当然是老大哥,去了越南那边,怎么还不得给咱们安排个团长、师长之类的职务。
司马灰虽然是在北京住了十几年,也天天到学校上课,但他自小有“文武先生”传艺授道,受家庭背景的影响很重,不是单一教育模式下形成的思维结构,所以他对夏铁东今天所说的计划并非十分认同。不过司马灰总觉得“义气”二字为重,既然罗大海等人都决定要跟夏铁东去越南参战,他自然不能落于人后,况且离了“黑屋”,自己也无从投奔,就决定跟随众人一同南下。
选择去越南的人,大多是无家可归,又觉前途渺茫的右派子女,除了个别一两个不敢去之外,其余众人各自留下血书表明心迹,随后砸锅卖铁,凑了些路费,一同离家出走。
夏芹见司马灰和罗大海果然要跟众人同行,不禁追悔莫及,在送行的时候,还想劝他们回心转意。但司马灰哪里肯听人劝,他知道夏芹的口风很严,不会对外泄露自己这伙人的去向,不必再对她多嘱咐什么了,又想到这如今是去远乡异域同美军作战,那枪林弹雨可不是闹着玩的,炮火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魂,这辈子就真回不来了,毕竟故土难离,心中不免有些不舍,恍惚之际,本来想说的话也都忘了。
夏铁东带着二十几个同伴与送行者洒泪而别,悄悄上路,辗转南行,途中的许多波折磨难,全都不在话下。只说好不容易到达中越边境,接下来就是混过友谊关,进入了越南境内,一看北越在美国空军旷日持久的轰炸之下早已满目疮痍,更激起了同仇敌忾之意,正要赶到前线去参加战斗,却不料壮志未酬,还没等见到传说中的美国大兵长什么样,就先遇上了北越的公安同志,对方一看这伙人都穿着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便以为是解放军逃兵跑错了方向,立刻不问青红皂白地捉了,由于双方语言不通,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先是关了一晚上,转天就被捆成五花大绑,全部押回了中国。
这伙年轻人在回国之后,先是被审了一通,然后都给直接发配到云南的农场里劳动改造去了。他们到劳改农场后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缅甸那边也在打仗,而且战况十分激烈,人脑子都打出狗脑子来了,云南有好多知青都跑过去参加了缅共人民军,缅共尤其欢迎中国人,甭管是什么成份,也不问出身高低贵贱,去了立马就发真家伙,长的短的由你自己挑,弹药更是敞开了随便用,虽然没有飞机导弹,但是反坦克火箭、高射炮、重机枪则是应有尽有,他们还组建了“知青特务营”,这支部队屡立奇功,威震敌胆。
夏铁东等人没在越南打上仗,本就心有不甘,一听缅甸那边的情况,立即呆不住了,大伙一合计,觉得农场看守很松,都决定再次潜逃出去,于是从云南偷着离境,泅渡怒江,参加了缅共组织的人民军。
夏铁东自从到了缅甸,先后参加了大大小小百十次战斗,虽然他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由于自身文化水平比较高,又受国内战争电影的多年熏陶,对于战略战术层面的理解和认识,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作战格外英勇,自然倍受重用,那些战友们都称他是来自中国的“切-格瓦拉”。
司马灰和罗大海一直跟随在夏铁东身边,在长达数年的血腥战争中,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从危机四伏的侦察行军到艰苦卓绝的野外生存,从阵地上遭遇的枪林弹雨到生还后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战争中的一切恐怖与荒谬,全都不可避免的落到了他们头上,也早就历练得能够独挡一面了,耐何大势所趋,缅共部队在后期作战中接连失利,人民军内部矛盾重重,互相牵制,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小,已经难成气候。司马灰所在的那支部队,终于被政府军大队人马,团团围困到了缅北“野人山”外围的密林里。
当年跟随夏铁东一同从国内出去的战友们,这时候不是阵亡,就是在战斗中失踪,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只好撤进山里打起了游击,夏铁东也在一次侦察行动中,受伤被俘,随即遭到活埋的酷刑,至今连尸体都没能找回来。
游击队残部大约还有四十几个人,整日疲于奔命,最终退到“野人山”附近,不仅弹尽粮绝,而且每天都有伤亡出现,任凭司马灰等人的本事再大,此刻也难以扭转大局。
军政府将这伙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悬巨赏要他们几个的人头,他们虽然不敢冒险进入缅北“野人山”,却调集重兵封锁了几处山口,要将游击队活活困死在深山老林里。
“野人山”是个神秘莫测的恐怖区域,那一带地形极其复杂,原始森林中的植物异常茂密,终年云封雾锁,不见天日,素有“深山地狱”之称。由于天气潮湿闷热,使得瘟疫蔓延,毒虫滋生,蚊子、蚂蟥数量众多,随便哪一种,都可以在一瞬间就把活人吸成干尸。相传密林深处还藏有“飞头蛮”,更栖息着数十米长的巨蟒,能够吐雾成云,水里边还有成群结队的食人鱼出没,根本无人胆敢接近溪水河流,自古以来,也从没有谁能活着从山里走出来。司马灰所在的缅共游击队残部逃到此地,已然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绝境”,不论他们选择突围还是逃入深山,最终都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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